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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秘史 清末民初 陸士谔著

  目錄

  第一回 清太祖志吞華夏 吉特妃出獵春郊

  第二回 祭堂子七恨告天 殂清帝三軍皆墨

  第三回 鄧袴子命喪遼陽 袁撫台書斥滿帝

  第四回 清太宗怒斬王臯 袁督師智收毛帥

  第五回 虎躍龍驤遼天動戰鼓 風淒雨冷燕市哭忠魂

  第六回 炮盡矢窮盧督師殉難 花明柳暗洪經略降清

  第七回 風馳雨驟大將征南 電掣雷轟睿王攝政

  第八回 泣秦庭三桂乞師 伸大義睿王討賊

  第九回 酒綠燈紅雙心互印 鶯亡燕去一怒沖冠

  第十回 吳三桂大戰一片石 攝政王安抵北京城

  第十一回 羽檄傳來南都立主 彩雲飛去北國迎鑾

  第十二回 史閣部丹忱報國 攝政王壯志吞明

  第十三回 爭舊制使臣抗節 定新儀太后大婚

  第十四回 清君側左帥稱兵 紹大統唐王監國

  第十五回 平江南豫王獲美婦 題郵壁宮女感黍離

  第十六回 賜金冠豔孀成大禮 頒朱諭皇叔用機心

  第十七回 平四川獻忠伏天誅 破兩粵雙忠完大節

  第十八回 李定國力扶明室 鄭成功智拒清封

  第十九回 鄭延平再復父書 張蒼水一拒清將

  第二十回 破雲南輿圖成一統 殂順治清史暫收場

  第二十一回 萬衆高呼戴真主 三藩跋扈隱禍伏

  第二十二回 薩郎中星馳告變 清聖祖銳意用兵

  第二十三回 清聖祖狐綏衛女 鄭延平虎據臺灣

  第二十四回 威揚海外異國來朝 釁起宮中同懷結怨

  第二十五回 消寒社詠史積微嫌 暢春園疑案成千古

  第二十六回 伸大義八俠志中興 編密碼九王思靖難

  第二十七回 風摧荊樹慘賦豆箕 春滿上林喜詠鶉鵲

  第二十八回 雍親王以女換子 年將軍當筵齧臂

  第二十九回 一陣風引起十年話 新總兵斷送故將軍

  第三十回 倪庶常奉旨賣字 張茂才入陝投書

  第三十一回 究主使制府運奇謀 醒群迷聖君頒特諭

  第三十二回 坤甯宮虢姨承恩 龍神祠堯母祈雨

  第三十三回 清高宗一平西域 博學士再定伊犁

  第三十四回 思傾城聖君側席 平回紇大將凱旋

  第三十五回 玉碎香消貞妃殉主 花淒月慘聖主悼姬

  第三十六回 批通鑒獨抒卓見 巡江南遍閱名花

  第三十七回 傅經略宣威南服 溫將軍耀武金川

  第三十八回 謝振定赫怒燒車 管韞山諤言賈禍

  第三十九回 林爽文起發天地會 柴大紀方守諸羅城

  第四十回 嘉慶帝受禪繼大統 太上皇訓政宣重光

  第四十一回 地黑天昏白蓮倡亂 花嬌柳媚女將請纓

  第四十二回 數奇命將軍空百戰 多情種紅粉白千秋

  第四十三回 獲賊首懦臣得意 見上諭權相驚心

  第四十四回 整紀綱和相被查抄 布德教小民蒙矜恤

  第四十五回 銜恩命勳臣充蝶使 憐才土縣令作冰人

  第四十六回 起海盜朝士驚心 入鹺衙黃金失色

  第四十七回 情海生波狂且受賺 大君有命宿將專征

  第四十八回 臺灣島海賊受困 黑水洋良將喪身

  第四十九回 殲巨寇海波不揚 運奇謀覆盆得雪

  第五十回 李文成潛身滑縣 天理教大鬧皇城

  第五十一回 建奇勳帝子獲榮封 捍大患書生殲巨匪

  第五十二回 曹振庸巧意逢君 張格爾甘心謀逆

  第五十三回 張格爾縱橫西域 宣宗帝宵旰深宮

  第五十四回 河清海晏乍慶升平 美雨歐風傳來警信

  第五十五回 著偉論儒士挽狂瀾 弄小巧大臣窘番使

  第五十六回 定新律黃爵滋上書 查鴉片林則徐赴粵

  第五十七回 燒鴉片大揚國威 派欽差重翻舊案

  第五十八回 琦中堂因循誤國 清宣宗慷慨誓師

  第五十九回 陷虎門關提督殉難 割香港山貝子和戎

  第六十回 王相國一死報君 裕欽差刑牲誓衆

  第六十一回 對月舉杯將軍起舞 登城痛哭提督多情

  第六十二回 規甯郡智士獻奇謀 支危局將軍拼血戰

  第六十三回 劉韻珂附片保伊相 舒垕庵妙策用偷兒

  第六十四回 戰吳淞八忠殉國難 盟白下五口啓通商

  第六十五回 劉巡撫遺書責三帥 怡制台辦案渡臺灣

  第六十六回 疆吏含冤被革職 金蟬脫殼約二年

  第六十七回 徐廣縉坐鎮廣州府 洪秀全起事金田村

  第六十八回 莽英雄慷慨題詩 真名士從容破敵

  第六十九回 一曲清歌新承恩澤 三更蕉夢快似登仙

  第七十回 笞燕鞭鶯氣凜霜雪 降龍伏虎威比雷霆

  第七十一回 惡風潮儒臣遭厄運 申軍法名士進良言

  第七十二回 長風破浪儒將請纓 煙雨滿江元戎投水

  第七十三回 陳輝龍殉命城陵磯 彭玉麟大破田家鎮

  第七十四回 圓明園四春爭殊寵 勤政殿一女進讜言

  第七十五回 杏花春奉詔宴群芳 葉相國高談驚四座

  第七十六回 廣州城洋人耀武 長春館相國扶鸞

  第七十七回 長春館仙人遭劫 鎮海樓蘇武狂吟

  第七十八回 從容定難釋俘囚 慷慨陳辭爭和議

  第七十九回 四欽差奉令承教 七先生立異標奇

  第八十回 科場有弊柏相遭刑 劫數難違園神辭職

  第八十一回 烽火連天乘輿北狩 旌旗蔽野敵騎西來

  第八十二回 應妖夢圓明園遭劫 頒哀詔文宗帝大行

  第八十三回 太后垂簾新翻政局 親王議政重振朝綱

  第八十四回 林夫人巧計保南昌 恭親王忠心籌西域

  第八十五回 剿撚軍僧王殉難 遊都市天子微行

  第八十六回 丁撫台智斬安太監 慈安後妙選窈窕娘

  第八十七回 浴日補天片言格主 移花接木一語立君

  第八十八回 辭爵祿親王乞骸骨 爭統緒主事效史魚

  第八十九回 張之洞上書論繼統 崇皇親奉旨鎮熱河

  第九十回 崇星使蹣跚誤國 張洗馬慷慨談兵

  第九十一回 廢俄約曾使才長 談球案左侯氣憤

  第九十二回 清韓難生俘大院君 喪越疆罷斥恭內閣

  第九十三回 諒山踴躍鏖兵 學士倉皇夜遁

  第九十四回 蘇元春力摧勁敵 馮子材夜闖法營

  第九十五回 顧和局特詔棄越南 拒通商片言誤自主

  第九十六回 袁項城輕騎赴宴 開化党露刃入宮

  第九十七回 彈內監盛世發危言 建禦園聖朝彰孝治

  第九十八回 東學党倡亂全羅道 葉志超振旅牙山城

  第九十九回 陷平壤左寶貴殉節 戰遼海鄧世昌成仁

  第一百回 丁汝昌孤舟拒大敵 徐邦道弱卒挫強軍

  第一百一回 章高元力守蓋平縣 吳大澄失陷田莊台

  第一百二回 劉公島丁軍門殉難 春帆樓李伯相議和

  第一百三回 德宗帝變法圖強 康有爲上書論治

  第一百四回 頤和園舊臣群告變 甯壽宮太后再垂簾

  第一百五回 皇太后詔立大阿哥 毓巡撫信奉義和團

  第一百六回 徐學士一語喪家邦 剛中堂片言靖大難

  第一百七回 義和團大鬧天津衛 聶提督殉難八裏台

  第一百八回 救國難慷慨劾群凶 戰列強涕淚告先廟

  第一百九回 玉隕香消珍妃墜井 素衣豆粥車駕西巡

  第一百十回 瓦統帥入居儀彎殿 懷尚書清道北京城

  第一百十一回 李伯相北上議和 唐才常南中起事

  第一百十二回 太后憶舊淚橫流 少年澆花交好運

  第一百十三回 高道士踵門謁管學 裕小姐奉詔覲慈宮

  第一百十四回 親香頰慈宮寵慧女 頒珍饌聖後念勳臣

  第一百十五回 仁壽殿勃夫人入覲 慈甯宮裕小姐辭差

  第一百十六回 祈甘霖太后禱後土 宴外賓公主作主人

  第一百十七回 繪御容德菱代太后 爭東北日本挑強俄

  第一百十八回 旅順口俄將喪師 東京城日皇宣戰

  第一百十九回 大清國頒詔守中立 小朝廷忍恥訂同盟

  第一百二十回 蔣式瑆上疏劾慶王 唐紹儀奉詔議藏約

  第一百二十一回 安重根暗殺伊藤公李完用手定合邦約

  第一百二十二回 擲炸彈驚走五大臣議立憲氣倒老中堂

  第一百二十三回 頒明詔聖君籌憲政定官制賢相話滄桑

  第一百二十四回 張尚書反對新官制南昌令身戕天主堂

  第一百二十五回 改藏約星使得優差剿發匪女子明大義

  第一百二十六回 爭路約制府運機謀辦衛生警員鬧笑柄

  第一百二十七回 振貝于私娶楊翠喜趙啓霖疏劾慶親王

  第一百二十八回 瞿鴻璣多言遭嚴譴譚鑫培奉旨吸烏煙

  第一百二十九回 徐錫麟暗殺恩巡撫陸征祥抗議海牙城

  第一百三十回 鎮南關小動干戈 二辰丸大啓交涉

  第一百三十一回 變出非常親王監國入承大統兩帝兼祧

  第一百三十二回 患足疾項城歸隱 依憲法皇帝親戎

  第一百三十三回 汪兆銘行刺被捕 孫洪伊請願未成

  第一百三十四回 攝政王爺借外債 革命黨人爭救國

  第一百三十五回 廣塵留柬招靖庵 意洞回閩糾同志

  第一百三十六回 溫生才孤行誤事 黃克強冒險蹈危

  第一百三十七回 廣州英豪遭厄運 黃花雄鬼泣秋風

  第一百三十八回 爭路權川人哭帝 變國體武昌起義

  第一百三十九回 瓦解土崩人心去 宣誓告廟命難知

  第一百四十回 降懿旨清帝卸政 定優待權歸民國

第一回 清太祖志吞華夏 吉特妃出獵春郊

話說山海關外,瀋陽之東,有一個部落,名叫建州衛,其人種系東韃靼族,趙宋時代在世界上也曾大顯過一番神通。我們翻閱古籍,有所謂大金國太祖皇帝,就是這一族裏頭的頭等角色。自金國爲遼邦所滅,這一族人民,流離奔竄,苦得要不的。吃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哪里知道經過二百多年之後,竟然産出一個豪傑來,把東韃靼民族從地獄中直跳至天堂裏。

  你道這豪傑是誰?就是中華民國年費四百萬金供養的額外皇帝、宣統爺的老祖宗——姓愛新覺羅,名布庫裏裏雍順。這覺羅雍順,生得骨相非凡,智謀出衆,知道野蠻時代不借神權怪說,不足壓服群儕,托言自己是天女佛庫倫所生,果然番族人民全部信服,就擁戴他爲本部酋長,此爲滿洲部落聚集的開始。

  滿洲部落聚集之後,不知經過幾許年歲,幾許代數,傳到大明萬曆時候,又出了一位大豪傑。這一位豪傑,就是大清國三百年開基帝主,名叫努爾哈赤,英武蓋世,智勇雙全,把四周幾個部落,智取豪奪,兼併得乾乾淨淨。於是滿洲居然也是一個大國了。得寸進尺,竟然大舉入寇中原,中原大大受了他兩回虧。滿洲國主戰勝中原之後,竟也築造宮闕,建立年號,做起皇帝來了,這便是大清國太祖高皇帝。太祖有子十六人,褚英、代善、阿拜、湯古代、莽古爾泰、塔拜阿巴泰、皇太極、巴布泰、德格類、巴布海、阿濟格、賴慕布、多爾袞、多鐸、費揚古。那十六人裏頭,要算皇太極、多爾袞、多鐸三個最爲驍勇。而皇太極尤爲出衆,機謀權變,衆兄弟咸知弗及,沒一個不佩服他。太祖非常鍾愛,遂立他爲皇太子。滿洲國俗:立嗣傳位,嫡庶長幼,原是不論的。皇太極的妃子博爾濟吉特氏,是科爾沁貝勒塞桑的女孩子,輕盈嫵媚,標致得要不的,與太子兩個纏綿恩愛,不庸細說。

  這吉特妃最喜歡騎射,每當風和日暖時候,跨著雕鞍,帶著侍衛,在平沙淺草地方,走馬如飛,或是采獵飛禽,或是射取走獸,玉豔花明,風流放誕,瞧見的人莫不魂消魄奪。

  這一年暮春天氣,塞外氣候,還不十分和暖。吉妃忽地高興,傳令出獵。那四個貼身宮娥,含芳、蘊玉、補恨、消愁,急忙的伺候。含芳開箱,取出一件猩紅織金銀鼠鬥蓬,蘊玉取出一雙織旅小蠻靴。吉妃斜倚在炕上,略把左腳伸起,補恨跪下,早在蘊玉手裏接過小蠻靴,替她徐徐換上,換好左腳,再換右腳。吉妃站起嬌軀,略低粉頸,端詳了一會子,雙舒玉手,從含芳手裏接過鬥蓬披上。消愁捧著雕弓,補恨捧著箭袋,四個宮娥簇擁吉妃徐徐步出宮來。行近宮門,微扭柳腰,向當門那架玻璃屏風,回眸一顧,然後慢慢跨出門去。門外侍衛站立得雁翅一般,一個個藍頂花翎,箭衣短褂,氣勢異常威武。瞧見吉妃出來,一齊上前請安,口裏都說:“奴才等請娘娘安。”吉妃連正眼也不覰,只把頭兒點上一點。此時司馬的太監,早把吉妃常騎的那匹雪花掩毛玉兔馬配上繡鞍金鐙,拉著黃繮,伺候在那裏。瞧見吉妃出來,趨步上前,請一個安道:“奴才請娘娘安,伺候娘娘上馬。”說著,就遞過鞭兒。吉妃跨上馬,消愁、補恨忙把弓壺、箭袋替她挂上。小太監遞上兵器,各人接了,行過中門,含芳等四人也都上了馬,只都是籠著繮慢慢的走。一出外道宮牆的大門,衆侍衛齊都上馬。吉妃鞭梢只一揚,那玉兔馬翻開四蹄,風卷似的跑了去。衆人加上幾鞭,逐電追風,一齊趕上。七八十匹馬,走成一線,塵埃滾滾,宛似江湖海浪一般。,吉妃在馬上,把鞭哨一指道:“前面塵頭起處,是誰在校閱?”消愁道:“怕是十四爺吧!主子昨兒封他爲征南大先鋒,聽說就要出兵呢。”吉妃道:“十四爺又要出兵嗎?這孩子也很多事。”說著時臉兒上露出不很願意的樣子。

  此時馬行如箭,早到行營左近,只見紅白藍黃四旗兵士排列成一條甬道,馬隊兵士就在甬道中馳驟射巴。“帥”字旗下許多將官簇擁著一位少年。這少年頭戴紅纓大帽,上冠的是紅寶石頂,插的是雙眼花翎,穿一件蜜色起花團龍箭衣,外罩天青京緞短褂,扣著荷包忠孝帶子,登著青緞粉底朝靴,眼如秋水,面若春花,豪氣翩躚,英風瀟灑,正在那裏校閱騎射。這少年瞧見吉妃馬到,慌忙跳下馬,趨前請安道:“多爾袞請嫂子安。”吉妃笑問道:“你又要出兵嗎?”多爾袞道:“是,是。”吉妃道:“你真好能幹,真會辦事,這麽的困人天氣,不在家裏安逸,巴巴的出兵打仗,我這會子才知道你了。”說著,眼圈兒不覺就紅了。多爾袞道:“嫂子明鑒,人非木石,豈有不知好歹之理。但是這件事,主子差著,我也沒奈何呢。”吉妃笑向含芳等道:“你們聽聽,他這話說給誰也不信,明明是貪圖著中原繁華,想去逛一會,自己在主子跟前討的差,還說是沒奈何呢。”含芳介面道:“可不是呢,我們這位十四爺,慣會誑人。記得那年征中原回來,帶回了三個美人兒。我問他可是房裏頭人,他回我是三爺的人,寄在那裏的。我只當是真話,誰知過不上半月,我的爺竟和三爺拌起嘴來,原因就爲這三個尤物。後來惱得三爺告訴了上頭,把這三個美人兒,發配了兵士才罷。”多爾袞正要辯時,吉妃似笑非笑的道:“怪道呢,這麽奮勇討差使出兵,原來是爲這個。”說到這裏,嗤的一笑就縮住了。多爾袞低著頭,一句兒不言語。吉妃又道:“中原女人都是狐媚子,很會迷人的。孩子家血氣沒有定,那種地方如何去得?停會子我叫你哥哥回主子,換別人去罷。”

  多爾袞下個半跪道:“好嫂子,你一竟疼我的,就讓我去了罷,我總遵你老人家教訓,不去胡行亂走就是了。”吉妃笑道:“你這種花言巧語,說給誰聽誰還相信你?”多爾袞道:“嫂子不信,我就設個誓你聽。”吉妃道:“罷罷,我還要去找獵呢,晚上閑了,再跟你講話。”說著橫波一笑,把繮繩一帶,率著宮娥侍衛,風馳電卷地去了,這裏多爾袞才能再事校閱。

  卻說吉妃帶著衆人,直到鎖春山前。擡頭瞧時,層疊巒疊,嶂勢非常險峻,兩邊懸崖峭壁,中間一線羊腸。涼風撲面,松聲聒耳,吹過來卻一陣陣都是野花香味。山中游蜂浪蝶,好似歡迎使者一般,在吉妃馬前,不住地往來飛舞。樹林中各種野鳥,啁啁啾啾,也好像在那裏唱歡迎歌曲一般。正是:千載畫圖山色裏,四時歌曲鳥聲中。吉妃等催馬人山,兜過一個岡子,地形倒寬闊許多。吉妃笑道:“這地方就可以行獵了。”含芳傳令放狗,早有牽狗的小內監把十三四頭卷毛矮腳關東獵狗一齊放出。口號一吹,這一群獵狗,風馳電卷,向四周叢莽森林而去。不多會子,就禁獐兒兔兒狐兒狸兒,亂著奔竄出來。衆侍衛操弓挾矢,一齊飛射,箭如飛蝗。可憐這一群小野獸,逃無處逃,躲無處躲,全都死於非命。吉妃扣弦微笑,很是得意。

  忽見松林裏頭一陣怪響,奔出一隻大鹿來,直掠馬頭而過。吉妃左手執著雕弓,右手拔出雁箭,扣的定當,覰的真切,輕扭柳腰,颼的就是一箭。那鹿聽得弓弦聲響,奮開四蹄,向右邊山坡逃竄而去。吉妃把馬繮只一帶,拍踢拍踢,直追上去。看看追上,拔出雕翎,又是一箭,誰知又射了個空。吉妃嗔道:“這畜生這麽可惡,我今兒倒定要拿住它。”打上一鞭,緊緊迫上,扣上弦又是一箭呼的一聲,箭到那裏,離開鹿頭只有三四寸光景,射進一株松樹上。那鹿四腳如飛,翻山越嶺,逃向山後去了。吉妃緊緊追趕,趕過山頭,忽見兩個梢長大漢,正在那裏,拖一隻死鹿,遠遠望去,好像就是自己追趕的那只鹿。

  想著時,馬已行到,一看果然,遂問:“這頭畜生,敢是二位替我射死的嗎?”二人見吉妃裝束華麗,舉動從容,曉得總是大來頭,連忙叉著手,恭恭敬敬地答道:“是,是。小的們不曾知道,這鹿是你老人家趕來的,倒不曾截住活的,萬望你老人家不要見怪。”吉妃所他語言和順,心中一喜,不覺斜笑秋波,把二人打量起來,只見二人都是獵戶打扮,都有三十左右年紀,一個紫棠色臉兒的,生得虎頭燕頷,猿臂狼腰,更是十分雄偉。吉妃道:“瞧你們打扮,不像是此間人,姓什麽?叫什麽?怎麽到這裏來?不庸隱瞞,一一明白講來。”那紫棠色臉兒的漢子回道:“小人姓王名臯,大明國山東人氏。”吉妃道:“你叫王臯,他叫什麽?”王臯道:“他是小人的朋友,姓鄧,綽號鄧袴子,小人等爲家裏頭窮苦,居在中原,沒有飯吃,駕著條船,到這裏來獵點子野味。今兒上山得晚了,一頭都沒有獵著。行到松林左近,就碰見這頭鹿兒,箭一般的從前山跑來。小人手癢,射了一箭,就把他射死,不知就是娘娘之物。”吉妃正待回話,宮娥、侍衛恰都尋到。吉妃笑向王臯道:“你家裏還有什麽人?”王臯道:“沒有人了。”吉妃道:“瞧你相貌,武藝必是不壞。”王臯道:“略知一二。”吉妃道:“不用回去了,就在我這裏當一名侍衛吧。”王臯聽說,喜不自勝,卻不懂謝恩請安等禮節,呆蚩蚩向吉妃道:“我蒙你老人家恩典,留了我,我這朋友如何呢?”吉妃道:“自然都留在此,好在是總有用處的。”含芳、補恨見王臯、鄧袴子呆頭呆腦,儀注禮節一點兒不懂,抿著嘴,都暗暗好笑。吉妃笑向消愁道:“咱們今幅出獵,總算獲著大利,得了獐兒兔兒孤兒鹿兒不算,還獵得兩隻呆鳥。”說著橫波一笑,隨向衆人道:“勞了一整天,身子也乏了,咱們回去吧。”於是太監侍衛把所獵禽獸紮縛定當,都放在馬背上,一聲胡哨,簇擁著吉妃回宮而來。

  才到宮門,忽報太子皇太極出宮來也。衆侍衛分站兩旁,同候了一會子,方見太子與貝勒多爾袞手攙手兒,聯步並行而出。衆侍衛趨前請安。太子一眼瞧見王臯、鄧袴子,隨問:“這兩個是誰?”吉妃道:“是我新收的侍衛。”太子道:“怎麽這樣的呆?”含芳介面道:“我的小爺,兩個南蠻,呆的時候果然呆,乖的時候,恐怕他比了乖的還要乖呢。”吉妃忙向她丟了個眼色,暗令她不要多話。太子追問道:“你說他乖的時候,比了乖的還要乖,到底什麽事他是乖的?”含芳道:“打獵射箭他是乖的。方才山裏頭一頭鹿,娘娘連射三箭,沒有射中。王臯這南蠻,一箭就射中了,娘娘就爲他箭法好,才把他帶了回宮。爺不信,閑了試一試就知道了。”太子點了點頭,笑向吉妃道:“你是得彩的,現在主子召我,計議軍國大事,待議畢事回來,咱們燒喝鹿酒吃。”說著攙了多爾袞手揚長而去。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祭堂子七恨告天 殂清帝三軍皆墨

卻說王臯、鄧袴子,自被殊恩收爲侍衛之後,吉妃非常寵任,每逢出獵,王、鄧二人,總爲前軀。王臯賦性樸實,對著吉妃,更是鞠躬盡瘁,勞怨不辭。因此吉妃待遇王臯,也自另眼相看。那些舊臣故仆,見王臯得著特別權利,未免懷了嫉妒之心,時時造出些胡言蜚語來誣衊他。其巧不巧,這年吉妃懷了身孕,到十月滿足,生下來的王子,那面貌卻與王臯一般無二。因此這些小人們越發得了意,有天沒日,亂道胡言,一似拿著什麽真憑實據的。虧得太子爺皇太極,是個天生豪傑,豁達大度,這些細小節目,全不在他心上,不然,還當了得。那吉妃生下的小王子,名叫福臨,聰明絕世,勇武超群。只有一樁奇異處,自小喜歡與王臯親近,每逢啼哭得沒奈何時,只要王臯來一抱,頃刻就會不哭。除了王臯,憑你宮娥、內監、奶媽子,再也哄騙他不祝好似他們兩個人,前幾世在三生石上約好似的。王臯待到小王子,一片忠誠,萬般慈愛,那副忠厚愷切的功夫,也是往古無雙,來今少有的。吉妃曾向含芳等道:“王臯這個人我不過見他老實,看過一點子,外面的人就造出許多壞話兒來葬送他。全不想我是主子,他是奴才,名分攸關,要造謠言,總也要造得有點兒相像。像這種無根之言,說給誰也肯相信呢。”含芳等聽了,自然附和一陣,不用多述。

  一日,太子回宮,悶悶不樂,吉妃婉言慰問。太子歎道:“我們這個國,早晚總要喪在葉赫手裏。你我眼前雖是榮華富貴,到將來終不免做人家的奴隸。你想可傷不可傷呢?”吉妃道:“這話說給誰,再也不會相信。我們爲明國滅掉,再可說說,葉赫比我們不知要小到幾多,弱到幾多呢。我們不去滅掉他,已經夠了,他如何能夠滅我們呢?”太子道:“原來你不曾知道,前年生子大興土木,建造一所堂子。”吉妃道,“堂子是祭神用的,我也知道。”太子道:“那時工匠人等掘著一塊石碑,上有一行大字道:‘滅建州者葉赫。’”吉妃道:“石碑上竟有這樣的字句,奇怪極了。”太子道:“主子爲了此事,跟葉赫國勢不兩立,連出三五回兵。雖然都打著勝仗,奈明朝仗著天朝聲勢,常常幫助葉赫,欺壓我們,因此我們兩次出兵,征伐中原。”吉妃道:“中原人難道殺不怕的?論理也該知難而退了。”太子道:“就爲不肯服輸,中原人很喜歡擺臭架子,說我們跟葉赫都受過龍虎將軍的封號,就應聽受天朝命令。現在我們自相攻伐,便與上國威嚴有損。再者我們主子,稱皇作帝,中原人心裏也不很舒服。”吉妃道:“十四貝勒不是拜了征明大先鋒嗎?看來今年就要大舉。只要旗開得勝,馬到成功,休說葉赫這點子彈丸地,就是中華十八省的錦繡江山,何難盡隸我們版圖呢?”太子道:“話何嘗不是,只是主子昨晚得著一夢,頗非吉祥之兆。此番出兵,勝敗還說不定呢。”

  吉妃道:“夢裏頭事情,如何作得准。”太子道:“准不准,等出過兵就知道了。明兒祭堂子,我要早一點子起身,四鼓你們就叫我,別像上回失了時,受主子的排喧。”吉妃道:“叫含芳、蘊玉、補恨、消愁輪流著替你守更,總不會誤事了。”

  太子笑道:“也不用這樣費事,上回都是你。”說到這裏,便縮住口,附著吉妃玉耳,輕輕的說了兩句不知什麽。只見吉妃瞪了太子一眼,接著說道:“幹我甚事,我也不希罕你呢。”

  說畢,又輕輕啐了一口。當夜無話。

  次日天色微明,太子穿衣起身,含芳捧上參湯,太子接來喝畢。蘊玉取出篦梳,替太子解散頭髮梳了一條油光時式辮。

  消愁、補恨捧上早點。這時,差不多已有五更天氣,遠遠角聲鳴動,順著曉風,一陣陣遞將來。太子道:“了不得,主子禦駕就要到了。”三口兩咽,吃過早點,忙要袍褂穿好,隨喊備馬。宮娥內監,接遞著傳喊將去。霎時回說:“馬已備好,請太子爺上馬。”太子帶了十名侍衛,跨上馬,出了宮門,迎著角聲,急速前進。禦道兩旁的楊柳樹,蒙著曉露,望去還不甚分明。一時行到,只見禁軍衛士,站得斧截刀斬,齊整著要不的。衆貝勒見太子駕到,都趨到馬前來請安。太子問:“禦駕出發了沒有?”衆回道:“快到了。”說著,外面報說:“駕到。”就聽踢拍踢拍,十來對對子馬,緩緩而來,馬上都是藍頂花翎的三品侍衛,一個個手控強弩,腰懸利刃,雄糾糾,氣昂昂,威武非凡。各貝勒、各將官,忙都按照方向站立。各侍衛馬到轅門,齊都跳下馬,雁翅般分站兩旁。候了半天,才隱隱聽得鼓樂之聲,一對對龍旌鳳旗,夾著鸞駕,徐徐過畢,方見一把曲柄九龍金黃傘,兩個馬夫拉著一匹卷毛嘶風黃標千里馬,馬上坐著這位滿洲當代聖人,清國開基帝王,好副御容,龍顔虎目,鷹鼻獅口,望去宛似天神一般。太子率著衆貝勒,趨步上前,跪成一線,口裏報說:“子臣等叩請父皇聖安。”

  清太祖在馬上,只把頭點了一點。跪的時候,衆貝勒、衆勳戚、文武各官、馬步各將,合著侍衛太監黑壓壓跪了一地,宛如萬朵烏雲。太祖點頭之後,千人鵠立,又似拱極衆星。只見太祖吩咐道:“奏樂!”司樂官按著國樂,鳴奏起來,雄厚悲壯,聞之令人思奮。衆人跟隨太祖,直到正殿。只見司禮各官都已按方伺候。點好香燭,叩過神,一個水紅頂戴的讀祝官,早把太祖禦撰的那篇誓文,對神宣讀。此時隨祭官員雖衆,卻靜悄悄的連咳嗽聲息都沒有。只聽讀祝官朗聲誦讀道:天命二年,夏四月壬寅,滿洲國皇帝臣努爾哈赤,謹昭告皇天後土之靈曰:我之祖父,未嘗損明邊一草寸土,明無端起釁邊陲,害我祖父,恨一也。明雖起釁,我尚修好,設碑立誓,凡滿漢人等,毋越疆圉。敢有越者,見即誅之。見而故縱,殃及縱者,諜明復逾誓言,逞兵越界,衛助葉赫,恨二也。明人於清河以南,江岸以北,每歲竊逾疆場,肆其攘奪。我遵誓行誅,明負前盟,責我擅殺,拘我廣寧使人綱古裏方吉納,脅取十人,殺之邊境,恨三也。明越境以兵助葉赫,俾我已聘之女改適蒙古,恨四也。柴河、三岔、撫安三路,我累世分守,疆土之衆,耕田藝穀。明不容刈獲,遣兵驅逐,恨五也。邊外葉赫,獲罪於天,明乃偏信其言,特遣使臣遺書詬詈,肆行淩侮,恨六也。昔哈達助葉赫二次來侵,我自報之,天既授我哈達之人矣,明又黨之,脅我還其國,已而哈達之人,數被葉赫侵掠,夫列國之相征伐也。順天心者勝而存,逆天意者敗而亡,豈能使死于兵者更生,得其人者更遠平?天建大國之君,即爲天下共主,何獨構怨於我國也。初扈倫諸國,合兵侵我,天厭扈倫起釁惟我是眷。今助天譴之葉赫,抗天意,倒置是非,妄爲剖斷,恨七也。欺淩實甚,情所難堪,因此七大恨之故,是以征之。惟皇天後土,鑒察我心。謹告。

  讀畢祝文,太祖親奠了三杯酒。司禮官焚著庭燎。按照儀注行畢禮,早已紅日上升,天色大明瞭。太祖傳旨校閱軍馬。

  馬上天子,不同承平令主,他的舉動龍驤虎躍,委實不可捉摸,說一聲:“校閱軍馬!”禦鞭一指,踢殼踢殼,那匹黃標禦騎早向校場跑來,嚇得馬步各將屁滾尿流,急忙回營預備。霎時盡角聲動,各營將士嚴裝趨集,排開隊伍,騎兵步卒逐隊開演。

  正是:

  日暖柳營春試馬,柳拂旌旗露未幹。

  校閱完畢,差不多天已將晚,太祖見所部兵士,都如生龍活虎,心下大悅,傳旨休息三日,祭旗出發,隨駕南征;一面令內閣大學士范文程,輔助太子皇太極,留守本國,諭畢回宮。

  一過三日,太祖統率步騎二萬,離了國門,浩浩蕩蕩,直向中原進發。太子率同留守各官,送出京城三十裏方回。師行數日,所經都是平原曠野。霜劍懸寒月,旌旗卷曉雲,了無事實可記。這日探馬報說:“離明邊撫順城池,只三十裏了。”

  太祖叫紮住營帳,問衆貝勒道:“哪一個前去攻城?”十五貝勒多鐸道:“孩兒不才,情願率領本部人馬,攻取撫順城池以博父皇一粲。”太祖還未回答,十四貝勒多爾袞搖手道:“不可!不可!”太祖問他何意。多爾袞道:“孩兒先有句話,要問父皇,父皇情願常在滿洲地方做主子,還是情願到中原地方來做大皇帝?”太祖笑道:“這孩子不是傻了嗎,中原皇帝,是萬邦共主,天朝聖皇,何等光輝!何等榮耀!哪有不願做之理?只怕咱們力量薄弱,辦不到手是了。咱們在滿洲地方,雖一般稱著皇帝,終是自己哄騙自己,合了中國一句俗話,山中無虎,狗爲王。細想去總沒甚趣味。你有法子說出來,我總無有不依從。”多爾袞道:“父皇想罷,咱們國勢雖強,中原人眼裏,卻依舊把咱們當做夷狄,稱做韃子。中原人存了這個意見,如何再能夠在他這地方做主子。”太祖跺腳道:“這起南蠻子真可惡,我定把他們殺得寸草不留,才出這口惡氣。”多爾袞道:“父皇安著這個心,要做中原皇帝,恐怕就有點兒爲難了。”太祖道:“這又是什麽緣故?”多爾袞道:“中原人不肯服我們,就爲我們喜歡殺人,殺得他們都怕了。要做中原皇帝,總先要叫中原人不怕我們,親近我們。要他們不怕,要他們親近,總先要行點子假仁義,兵法攻心爲上,攻城爲下,就是這個道理。”太祖拍手道:“著,著,你這個主意,好得很,好得很,就照你這主意辦。但是假仁假義,從何處下手呢?”多爾袞道:“眼前景況,自然就應從撫順人手。這撫順的守將李永芳,是明朝一個遊擊,現在咱們先給他一封信,叫他投降;如果不聽,再行攻城,豈不是仁至義盡了嗎。”太祖應允,就叫隨營文臣,寫了一封信,其辭道:滿洲國大皇帝諭明撫順遊擊知悉:爾明朝發兵疆外,衛助葉赫,我乃提師而來。汝撫順所一遊擊耳,縱戰亦必不勝。今諭汝降者,汝降則我兵即日深入,汝不降是汝誤我深入之期也。汝素多才智,識時務人也。我國廣攬人才,即稍堪驅策者,猶將舉而用之,納爲婚媾。況如汝者,有不更加優寵,與我一等大臣並列耶?汝不戰而降,俾汝職守如故。汝若戰,則我之失豈能識汝?必衆失交集而死。既無力制勝,死何益哉!且汝出城降,則我兵不入城,汝之士卒,汝之百姓,皆得安全;若我入城,則男婦老弱,必致驚潰,亦大不利於汝矣。勿謂朕虛聲恐嚇而不信也,汝思區區一城,我不能下?何用興師爲哉!失此弗圖,悔已無及。其城中大小官吏兵民等,獻城來降者,保其父母妻子,以及親族,俱無離散,豈不甚善?降不降汝熟計之,毋不忍一時之忿,違朕言,致僨事失機也。天命二年,四月諭。

  太祖瞧過不錯,加上封套,派人送進城去。李永芳是個沒膽量漢子,一見書信,嚇得沒了主意。聚集闔城文武,商議了一夜,議出一條救急妙策,卻就是“謹遵台命”四個字。太祖得了撫順,休兵三日。每天享受肥豬大羊的供養,差不多把窮城池的精髓吸枯了,方才拔營出發。望著廣寧錦州,長驅前進。

  也是滿洲國運當興,所到之處,勢如破竹。太祖拿定主意,並不派兵據守,得著一地,攻破一城,擄掠了個飽,就丟掉了,風馳雨驟,又往別處去了。大明朝廷接著邊疆失陷警信,慌忙遣將派兵,等到救兵行到,滿洲人影兒都沒有了,東奔西走,糜餉勞師,苦得要不的。清太祖卻安安穩穩,得了許多子女玉帛,每次出師,總是滿載而歸。多爾袞常常進諫,太祖笑道:“你孩子家懂得什麽?咱們兵少,中原地大,要一處處都守起來,兵分勢弱,咱們就要吃不住了。眼前且跟他擾幾年,擾得他筋疲力盡,他們國裏頭必定會起內亂,到那時節瞧機會再想法子,豈不甚好?”多爾袞也自歎服。這年從四月裏起兵,直到十月孟冬;方才收隊回國。

  話休絮繁。清太祖自這回得了滋味之後,每年不是命將,就是親征,有回巴大勝,也有回巴不勝,勝了就擄掠一飽,不勝就搖尾求和,卻總是勝的時候多,不勝時候少。而大明天下,已被他擾得民窮財盡了。這一年秋高馬肥,清太祖檢閱馬步各軍,又將大舉。誰料天不從人,太祖忽然得著一病,醫藥罔效,竟然嗚呼哀哉,伸腿去了。太子皇太極即了帝位,是爲太宗文皇帝。於是頒發哀詔,令大小三軍盡行挂孝。欲知新皇登極後,有何舉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鄧袴子命喪遼陽 袁撫台書斥滿帝

話說新皇登極後,頒發紅詔,大封群臣,尊生母納喇氏爲皇太后,封吉特妃爲皇后,立王子福臨爲皇太子,封皇弟多爾袞爲和碩睿忠親王,多鐸爲和碩豫通親王。其餘宗室勳戚,有封郡王的,有封輔國公鎮國公的,有封貝勒貝子的,種種封號,不及細述。

  當下清太宗朝罷回宮,吉特皇后早打扮得花枝相似,笑著迎道:“我算著這時候早該回宮了。”含芳蘊玉忙取過紅毯子鋪上。吉特後才待行禮,太宗一把拉住道:“我在殿上,被他們鬧得夠了,好容易退回宮,碰著你又要來鬧了。”吉特後道:“不相干,這是規矩呢。”太宗道:“鬧得乏了,咱們一塊兒坐坐罷。”勾住吉特後粉頸,乘便歪在炕上,才喝了半盞參湯,消愁報說:“六宮各妃嬪,要進來朝賀叩安,候爺旨意。”太宗道:“你傳我的旨意,說爺爲遭著老爺喪事,傷心過分,身子病了,不能受賀,免了罷。”消愁答應一聲,就出去傳旨了。

  吉特後坐在太宗懷裏,仰著頭不住地打量。太宗笑道:“做了這麽多年夫妻,還不認識麽,只管相瞧?”吉特後笑道:“如今爺是皇帝了,我瞧皇帝呢。”太宗道:“皇帝太子,有甚分別,人原是這個人,不過名目上兩樣是了。”吉特後笑道:“這話不對麽,我瞧爺臉兒上發出紅光,宛似佛薩菩似的,怎麽說還同前兒一樣。”太宗聽了歡喜。吉特後道:“今兒是爺登基大好日子,我已關照內廚房,整備下一席精致萊兒,給爺慶賀,不知爺肯賞我這個臉麽?”太宗笑道:“好,好,只有一句話交代你,大家取樂,不可拘泥才有趣,要鬧那儀注兒,我可就不敢領教了。”吉特後笑著應允。一時筵開玳瑁,褥設芙蓉,吉特後與太宗並肩兒坐著,淺斟低酌,逸興遄飛。含芳、蘊玉、補恨、消愁,四個宮娥,分侍左右,輪流著添酒遞菜。

  吃到半酣,吉特後見太宗歡喜,乘便回道:“王臯這奴才,跟了我這許多年,總算不曾誤過事。現在爺逢著登位大喜,可否加恩升他個一二級,也讓別的侍衛瞧了樣,做事勤慎點子。”

  太宗道:“我記不清這些人,他原是幾等待衛?”吉特後道:“是三等。”太宗半晌沒語,忽然道:“這王臯可不是同福臨差不多面貌的,是你那年打獵收留的不是?”吉特後見問。粉臉上頃刻泛起兩朵紅雲來,低著頭似應非應地說了一聲:“是。”太宗道:“記得還有個姓鄧的,不是同他一塊兒來的嗎?”

  吉特後又低低應了一聲:“是。”太宗道:“那也不值什麽,既是你賞識的,諒也不會錯到哪里去,就拔升他做頭等待衛是了。”當夜無話。次日一早,王臯就進來叩頭謝恩,太宗著實勉勵了幾句話。從此,王臯便做了頭等侍衛了,水漲船高,那身分便比從前大了好些。這些侍衛,知道他是吉特後所寵遇,事情都讓他幾分。獨有鄧袴子生性倔強,偏偏的不服氣。這日,鄧袴子又不知在哪里喝醉了酒,乘著酒勢,站在宮門口罵人。

  偏有個不識勢的侍衛勸他道:“老鄧我勸你安靜點子的,好別叫王侍衛聽得了,連我都擔著不是。”鄧袴子眼睛一楞,道:“你們怕王臯,我偏不怕王臯。老實說王臯這小子,沒有鄧太爺幫助,怎會到這裏來?他仗了什麽功勞,就做到頭等待衛?

  那種鬼鬼祟祟勾當,想瞞誰呢?咱們好便好,不好就嚷出來,索性大家沒有飯吃。難道他真個好拿出太上王行勢來壓迫我不成。”剛罵的起勁,恰值太宗回宮,衆侍衛都替他捏著一把汗。

  誰料太宗寬宏大度,竟如沒有聽見一般。太監們氣不過,奏請重辦。太宗笑道:“這是醉漢,跟他計較什麽,熬他幾天,打發他起身就完了。”

  卻說鄧袴子一宿醒來,昨日之事,早已全都忘卻。忽見內監來傳說皇后召見,鄧袴子跟著太監,進了三五重宮門,直到寢宮門外。太監叫他站著,揭門簾先進去回過,然後招手兒叫他入內。鄧袴子才跨進門,先聞著一股幽甜香味,便覺筋酥骨軟,渾身不得勁兒起來,心裏忖道:“可惜我沒那福氣,不然,早與王臯一樣,也是頭等侍衛了。”想著時,早已進了寢宮,但覺滿屋中陳設五光十色,耀得人頭目暈眩。南窗下是炕,炕上紅地織錦龍紋條氈,靠東立著一個黃緞靠背,與一個引枕,都繡著五彩鳴鳳朝陽,鋪著繡金團龍大坐褥,旁邊一金痰盂。

  那吉特後家常穿著紅緞灑花小襖,蜜色龍緞長袍,端端正正坐在那裏,手裏拿著一杆寶石嘴赤金頭湘竹長旱煙袋,吸著煙出神。消愁、補恨、含芳、蘊玉四個宮娥,屏息靜氣地分侍左右,見鄧袴子進來,也不敢回。候了半日,吉特後偶爾想著要什麽,回過頭來,卻瞧見了鄧袴子。鄧袴子慌忙趨步向前,請了個雙安。只見吉特後道:“鄧袴子,你來了這裏幾年了?”鄧袴子道:“五七年了。”吉特後笑問:“想家不想家?”鄧袴子道:“蒙娘娘天恩,賞奴才在這裏做官,只是中原是奴才出身地方,每年聽著雁鵝叫,心裏總想回去,只是不敢回。”吉特後笑道:“我知道你想家呢,虧得叫你進來問問,不然,不白屈留你一輩子麽?”回向含芳道:“把櫥裏那注銀子取來。”含芳應著,一時取到,是六隻寶銀,估計約有三百多兩。吉特後道:“皇爺嫌你嘴不好,侍衛差使,早晚就要開掉,還要重重辦你。我念你是我這邊的人,你受處分,連我也沒有面子,暗暗替你緩了下來。現在給你這幾錠銀子,權充盤費,你快快收拾收拾,回家去罷。皇爺跟前,自有我替你設法搪塞。”鄧袴子萬分感激,接了銀子,叩謝出宮。回到寓裏,把行李收拾成一擔,悄悄投中原大道而去。

  只道跳出三教外,不在五行中,從此自由自在,快活逍遙。

  哪里曉得行不上十裏路,才到松林左近,鸞鈴響處,林子裏早跑出五六匹高頭大馬來,馬上騎的都是梢長大漢,手裏都拿著兵器,腰裏都懸著弓箭,截住去路。爲首的大喝道:“鄧袴子,留下腦兒再回去。”聲音很熟,仔細看時,原來就是皇后宮中的侍衛古特班。鄧袴子還當他們跟自己玩耍來的,隨道:“古特班,你截住我,敢是要替我餞行麽?”古特班兩眼一翻道:“誰跟你餞行,奉皇后娘娘懿旨,特來取你腦袋兒。”鄧袴子道:“我犯了什麽罪,要殺我?”古特班道:“還用問麽,你犯的罪,你自己知道。”鄧袴子道:“我此番回國,也是皇后當面允准的,你要不信,我跟你一塊兒去見娘娘。”古特班道:“娘娘吩咐,只要死的,不要活的。”說著,眉現殺氣,眼露凶光,把樸刀只一挺,飛風般削將來。四五人一齊出手相助,鄧袴子一邊躲避,一邊拔刀還敵。戰了三五個回合,究竟雙拳不敵四手,一個失錯,肩窩上著了一刀,鮮血直湧,跌倒在地。

  古特班搶進一步,只一刀便結果了性命,割下首級,回向同伴道:“你們把這行李擔挑了。”同伴們一面收拾擔子,一面笑道:“打發鄧袴子起身,竟打發他閻伯伯家去了,我們以後要算計人,就說打發鄧袴子起身是了。”看官,這一句話,自從被這幾位仁兄發明之後,直到如今,竟成了奉天一帶地方的土語。

  當下古特班回轉京城,趕忙進宮復命。才到二道宮門,只見丹墀下站著十來個藍頂箭衣的內監,知道太宗在裏頭,古特班不敢驚動,正想找別的朋友閒話去,卻見王臯抱著皇太子,喜衝衝進來。古特班迎著問了好,隨道:“哥,我拜託你一樁事情,停回子見著娘娘,替我回一聲,說那樁事情,我已經辦妥,請娘娘放心是了。”王臯道:“你瞧我忙得什麽似的,小爺又要我抱。現在袁撫台又差了個李喇嘛來,下什麽書。他們都貪懶,又要我上去回,你就自己回一聲罷。”古特班道:“我的哥,趁你便,不拘幾時回是了,我又不是要緊。”王臯笑著,抱了太子進去了。古特班見他去遠,自語道:“怪道鄧袴子要講話,瞧他兩個面貌,竟似一個模子裏做出來似的。”忽然,背後有人道:“你獨個兒議論誰,娘娘知道了,你可吃得住!”古特班嚇了一跳,回頭見是消愁,央告道:“好姐姐,我不會說什麽,姐姐一竟疼我的,娘娘跟前,尚望包瞞一二。”說著,請下安去。消愁笑道:“快休如此,被他們瞧見,沒意思的。你我這麽交情,認真我還會葬送你麽?”古特班聽了,自然感激,再要講話時,消愁道:“你出去罷,我這會子還有事呢。有話你晚飯後到我房裏來講罷。”說著,低眸一笑。古特班聽了,如奉觀音佛語,諾諾連聲而退。

  消愁目送古特班去後,人寢宮來回吉特後話。掀簾進內,只見吉特後和太宗,正長篇大套地議論那軍國重事。只聽吉特後道:“這袁崇煥有多大的本領,竟敢這麽看輕咱們?”太宗道:“你別看輕了他,袁蠻子這個東西,很是不好惹。從前老爺出兵打中原,很受過他幾回虧,幸得彼時職分小,沒有幾多大權柄。如今袁蠻子是甯遠巡撫了,位高權重,自然不把咱們放在心上了。”吉特後道:“袁崇煥恁地怎樣利害,明國這麽大地方,光靠他一個兒,我看終是不濟事。咱們自從老爺改做皇帝之後,也不過幾十年工夫,就奪了中原幾多地方,明是上天保佑我們。咱們靠著上天,又怕袁蠻子怎的。”太宗道:“咱們跟中原開戰以來,得的地果然不少。”說著,屈指算道:“撫順、清河堡、瀋陽、遼陽、西平堡,一總倒也有八九十座城子。”吉特後道:“咱們國勢這麽強盛,爺倒又怕起袁崇煥了,照我意思,大大出一回兵,給他點子利害,問他可再敢輕視我們不敢。”太宗道:“老爺駕崩時光袁蠻子派李喇嘛、傅有爵等三十四人,到咱們這裏來吊奠過。我因爲要辦朝鮮的事,不高興跟他作對,給了他兩封回信,哪里知道他竟狂悖起來了。”吉特後道:“爺還是出去跟衆大臣商議商議。”太宗道:“多爾袞肚子裏很有計謀,召他進宮問一聲就是了。”隨命太監召多爾袞。一時召到,請過安,太宗賜他坐了。然後把袁撫台來信,遞給他瞧。多爾袞接來念道:大明國遼東提督部院袁致書於汗帳下:再辱書殺,知汗漸息兵戈,伏養部落,即此一念好生,天自鑒之,將來所以佑汗而昌大之者,尚無量也。往事七宗,汗家抱爲長恨者,不佞寧忍聽之漠漠。但追懇往事,窮究根因,我之邊境細人,與汗家之部落,口舌爭兢,致起禍端。作孽之人,即道逭人刑,難逃天怒。不佞不必枚舉,而汗亦所必知也。今欲一一辨晰,恐難問之九原,不佞非但欲我皇上忘之,且欲汗並忘之也。然汗家十年苦戰,皆爲此七宗,不佞可無一言乎。令南關北關安在,遼河東西,死者甯只十人,此離者寧只一老女,遼沈界內之人民,已不能保,甯問田禾,是汗之怨已雪,而意得志滿之日也,惟我天朝難銷受耳。今若修好,城池地方,作何退出;官生男婦,作何送還。是在汗之仁明慈愛,敬天愛人耳。天道無私,人情忌滿,是非曲直,原自昭然。各有良心,偏私不得,不佞又願汗再思之也。一念殺機,啓世上無窮劫運;一念生機,保身後多少吉祥,不佞又願汗圖之也。若書中所開諸物,以中原之財用廣大,帝亦甯靳此。然往牒不載,多取違天,亦汗所當裁酌也。方以一介往來,又稱兵於朝鮮,何故我文武官屬,遂疑汗之言不由衷也。兵末回即撤回,已回勿再往,以明汗之盛德。息止刀兵,將前後事情講析明白,往來書劄,無取動氣之言,恐不便奏聞。若信使往來,皇上已知之矣。我皇上明見萬裏,仁育八荒。惟汗堅意修好,再通信使,則懍簡書以料理邊情。有邊疆之臣在,汗勿憂美意之不上聞也。汗更有以教我乎?

  爲望!

  多爾袞搖頭道:“這袁蠻子好大的口氣,非但不肯供納歲幣,倒還要咱們歸還侵地,罷征朝鮮。遼陽、瀋陽,咱們已都改爲都城,築造好多宮闕。遼陽是東京,瀋陽是盛京,如何再好歸還與他!咱們攻打朝鮮,也是滿、韓兩族的事情,與中原什麽相干,也要他來饒舌。”太宗道:“你看如何答復?”多爾袞道:“依奴才盡見,竟也不必復他。派一支兵去,把寧遠城子奪了來,豈不乾淨了當。”太宗笑向吉特後道:“多爾袞真是吾家的千里駒,不論什麽事,決斷出來,他的見識,總是高人一等。”吉特後道:“見識高人一等,那是稟性聰明之故。

  我愛他倒並不在這上頭。”太宗見說,就問:“你愛他是爲哪一件?哪一樣呢?”吉特後只是笑,並不答話。太宗連連催問。

  多爾袞見了這副情形,不知吉特後懷何意思,甚是著急。欲知吉特後如何回答,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清太宗怒斬王臯 袁督師智收毛帥

卻說多爾袞見清太宗催問得緊,倒替吉特後甚是著急,回看吉特後時,只見吉特後笑著,沒事人似的,徐徐道:“也不曾見過你這的人,一句沒要緊的話,著急得這樣兒。你們自己弟兄,自小一塊兒長大的,難道還不曉得,還要問我?”太宗道:“奇了,我稱他見識好,你說你愛他並不在這上頭,現在問你,你又說自小一塊兒長大,總會曉得。我曉得了,還問你做什麽?”吉特後笑道:“多爾袞這人,我愛他就是‘忠心’兩個字,講到聰明,還是第二著呢。要是聰明了不忠心,不如不聰明好得多麽,怎麽爺倒又不曉得起來?”太宗聽罷大喜,隨問多爾袞道:“老弟,你的見識雖好,只是俗語雙拳不敵四手。咱們現在正辦朝鮮的事,中原一面,只好跟他客氣一點子;不然,兩面都要照顧,很是費事呢。”多爾袞道:“今兒接到捷報,咱們先鋒隊已到漢城,朝鮮事情,看來就在這幾天,可以辦結。”太宗道:“那也瞧罷了,軍務事情是說不定的。你出去傳諭范文程,叫他寫一封含混話的回信,明兒早朝呈我瞧過再發。”多爾袞應了幾個“是,”就起身告辭而去。

  次日,清太宗召見袁撫來使李喇嘛,說了幾句模棱的話,就把復書給他帶回。一面傳旨征韓大元帥,叫他並力攻打,限日破城。不多幾天,接到捷報,朝鮮王捧表求和,太宗大喜,就叫征韓元帥便宜行事。於是大明朝三百年藩邦,頃刻間變成滿洲國屬國了。大軍凱旋,文武各官無不上表稱賀。太宗喜歡之極,朝罷回宮,御容上還帶有喜色。走進宮門,靜悄悄不見一人,心下詫異,揚著聲道:“人都到哪兒去了?”話聲未絕,寢宮門簾一動,慌慌張張鑽出一個人來,與太宗撞個滿懷。仔細瞧時,不是別人,就是吉特後寵信的頭等侍衛王臯。太宗怒喝一聲:“站住!”王臯見太宗發怒,慌得愈發沒做道理處,瑟瑟瑟身子抖作一團,卻把身上佩刀,抖出了鞘,鏘然一聲落於地上。恰恰內監宮娥等都各走集,太宗喝令把王臯拿下,交令忠親王嚴刑盤問。衆內監不敢怠慢,把王臯鷂鷹抓小雞似的抓著去了。早有宮娥報知吉特後。吉特後聞報,海棠春色,頓時變成梨花淡白。要替他懇情,又見太宗盛怒之下,不敢造次開口。隔不到五天,曉得王臯判定了斬罪,即日行刑,只得臨風灑涕,暗自傷心。

  到行刑這一日,吉特後推說有病,睡在床上,整整地哭了一天。含芳等雖知其故,限於體制,不便十分相勸,只好憑她玉容寂寞,春恨纏綿,窗前鸚鵡無聲,枕上鴛鴦小夢而已,柳暗未央,花明大液。忽報:“老爺駕到!”宮簾動處,清太宗早走了進來。吉特後支著病體,勉強起身相迎。太宗道:“仔細頭暈,別起來了。”於是緊行幾步,就床沿坐下,執著吉特後玉手道:“好好的怎麽又病了?”吉特後道:“昨兒晚上,貪賞風月,大約受了點子涼罷。”太宗道:“方才召太醫進宮,怎麽又不願瞧呢?”吉特後道:“我素來怕吃藥,這又不是大病,略養養就好了。”太宗道:“告訴你知道,今兒有樁奇事,真是咱們開國以來從未遇過的。”吉特後忙問何事。太宗道:“王臯這南蠻,臨斬時,破口大駡,說出好些不乾不淨的話。

  我因聽著難過,叫他們快斬。哪里知道斬掉之後,屍身竟不撲倒,直站在那裏,很是怕人,弄得我沒法想。後來聽著多爾袞話,叫福臨跪在屍身前,稱了他幾聲老子,並應許他每逢大祭,先祭王臯,後祭皇陵,再於長白山上立碑紀念,才倒下的。你道這事奇怪不奇怪?”吉特後聽說王臯被斬,宛如萬箭穿心,那眼淚不覺流下來了。太宗見她如此,深悔自己做事莽撞,不免打疊起溫柔功夫,千姊姊萬姊姊地央告。吉特後見事已如此,只得罷了,只要求設祭立碑的事,不能翻悔而已。王臯既死,清太宗絕了內顧之憂,於是檢閱土卒,操練騎射,但等機會一到,立即入寇中原。

  這日,太宗在機密房,正與內閣學士范文程、和碩睿忠親王多爾袞、和碩豫通親王多鐸等幾個文武功戚,商議軍國大事。

  忽一個太監報道:“有三個明將,前來投誠,說是有緊要事情。”太宗眉峰一皺道:“帶來多少人馬?”太監回道:“據迎賓司員說是三個光身子,並未帶領人馬。”太宗道:“可有姓名?”太監回道:“現有名單呈上!”太宗接來一瞧,見開著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個名字,隨問范文程道:“這三個人,你可認識?”范文程瞧過名帖,站起身回道:“微臣不曾認識過。”太宗點頭無語。多鐸道:“你是中原人,他們也是中原人,大家都是中原人,怎麽倒又不認識呢?”文程道:“王爺有所不知,孔、耿、尚三人,都是顯官,我是草莽一書生,名分上很是夠不上,所以不能認識。”多爾袞道:“這三個既是明朝顯官,怎會投奔咱們這裏來,別是奸細麽!”太宗道:“我看總別有緣故,喊進來一問就明白了。”太監領旨,霎時引進三人。跪拜畢,孔有德奏道:“我們三人,都是皮島毛帥帳下的部將,因袁崇煥那廝妒賢忌能,用計害死我們毛帥,所以投奔貴國來。懇請大皇帝發兵替毛帥報仇,我們甘願充當向導。”

  原來登萊大海中群島如星,內有一島名叫東江,廣衍數千裏,形勢非常便利。熹宗天啓元年,太祖大舉入侵,掠取瀋陽、遼陽。遼東之三河等五十寨,及河東大小七十餘城,無不望風歸附。彼時沿海居民四散逃難,力量雄厚的,都坐著海船,逃向山東去了,剩下幾個資斧不繼的,只好投奔各島暫時棲止。

  有一個仁和人,姓毛,名叫文龍,官居都司之職,此人卻是個豪傑,奉命援遼,領著兵也到群島。因見東江地勢形勝,有險可恃,就在這地方,建起軍府來,招集逃民,分佈哨探,生聚教訓,著實的有作有爲。朝廷聞之大喜,下一道聖旨,馬上升他爲參將,並加副將職銜。文龍受恩感激,揀選島中精銳,揚帆破浪,把滿洲國的鎮江城奪取了。捷報到京,加封左都督。

  文龍愈自奮勉,築造海船,操練兵士,以固疆國;廣招商賈,販易有無,以興市面;設卡徵稅,授地興屯,以裕餉源。不多幾年,東江一荒島,竟然變成重鎮了。朝廷知他能幹,遂封文龍爲平遼總兵官,挂將軍印,賜尚方劍。文龍此時,兵強民附,勢大官尊,心中自是得意。

  崇禎元年,朝廷放了袁崇煥爲薊遼督師,東江各將就紛紛聚議道:“袁督師爲人,很是利害,此番出京,聽說賜有尚方寶劍,總兵以下官員,都可先斬後奏,咱們大家倒要小心一點子。”只見一人大笑道:“小心點子什麽,咱們又不吃他的餉,好便給個臉子,他要是不識竅,要在我們這裏扮鬼臉,呵呵,我可就要對他不起了。”隨有兩人附和道:“很對很劃,我們這裏除了帥父將令,就皇帝聖旨也不相干,何況袁督師!”衆視之,起先發話的,是孔有德,後來附和的,是耿仲明,尚可喜。這三個都是毛文龍養子,性情桀驁,脅力絕人,島中將弁沒一個不懼怕他的。當下見孔有德這麽說了,只好附他一陣,不庸細表。

  過不多天,接到鄰境滾牌,曉得督師老爺已經起馬,約初月初旬,就要按臨本島。毛文龍傳下將令,叫本島海陸各將弁,趕忙預備,海船破壞的修理,旗幟缺乏的添置;各營中刀矛弓箭以及甲胄等,都要整理一新。這令一下,全島海陸人員,頓時忙亂起來。竹木匠、鐵匠、成衣匠整百累千,日夜趕活。毛帥每日趕天亮就起身,又要校閱騎射;又要操練海軍;又要指示機宜;又要督催工匠。一面派人替督師收拾行轅,衾枕床帳,古董文玩,一應陳設的東西;又要自己去指點。因此忙得毛文龍茶飯無心,坐臥不寧,費盡精神。到月底總算都已齊備,又請了幕府中清客,到各處查檢斟酌,凡有些微不妥之處,立即更改。於是毛文龍方略心安意暢。又在山頂置下一具西洋望遠鏡,叫孔有德、耿仲明等幾個義兒,輪流執掌盼望,瞧見督驢座船,立刻飛報不誤。

  六月初三黑早,文龍盥洗才畢,山頂上飛報下來,離島二十裏,有幾十艘海船,沖波突浪,向著本島進發,怕就是督師座船。文龍得報,隨令海陸軍弁列陣相迎。霎時吹起畫角,馬隊、步隊、長槍隊、短刀隊、強弩隊、藤牌隊,各隊兵士依著次序,從行轅起,直排到海邊。海裏三五百號哨船,三四十號樓船,按著步位,列成一字,旗幟鮮明,戈矛銳利,映著晴空旭日,耀眼爭光,幾使人頭暈目眩。文龍頭戴赤金鑿花盔,身穿鎖子黃金甲,襯著紅羅彩繡戰袍,腳登戰靴,身跨白馬,腰懸寶劍,背負雕弓,率領本島馬步各將直到海濱。向海裏將望去,水天一色碧沈沈,無際無邊。忽見雲水盡頭,隱隱現出幾支桅杆來,知道果是督師駕到。大家屏息靜氣的等候,漸漸望見船身,愈行愈近,只見十三四隻高大樓船,銜尾而來,勢若長鯨。桅杆上繡旗高扯,隨風舒卷,那旗中都繡著個大“袁”字。沖波突浪,其行如箭,激得海中如萬道金蛇一般,湧著旭日,不住的波光浮動。大炮三聲,督師座船,早下錨停祝這里海陸軍衆,齊著聲喊道:“東江海陸將士,迎接督師老爺。”這個聲浪,順著風,海面上蕩將去,簡直是山搖海倒。文龍跳下馬,率著幾員體面將官,乘坐哨船,徑投督師座船來參謁。

  遞上手本,差官傳話出來,叫東江馬步各將,都各回營,只請毛帥進見。文龍跟隨差官過船,才踏上船頭,早見袁督師輕裝便服,迎出船頭來也。文龍打恭相見,督師挽住手笑道:“咱們艙裏坐罷。”同行進艙,文龍又欲行禮,督師止住道:“穿著甲,跪拜很不便當,免了罷。”當下就讓文龍上坐。文龍不肯,督師道:“海外重寄,全仗貴鎮。現在朝廷把東事交付了本部院,少不得常要請教請教。貴鎮再要拘守禮節,反弄得大家不便。”文龍究竟是武夫,只道督師果是推心置腹,也就不再推讓,向客位上坐下了。當下督師略問了防備的情形,海陸形勢,別的話都沒有提起。文龍請督師起岸,並說島上已經備下行轅。督師笑道:“費事做什麽,咱們自己人,不會客氣的。

  我住在船裏,很舒服呢。”文龍只得罷了,辭別回署,笑向衆清客道:“都說袁崇兒怎麽利害怎麽利害,誰知竟是個和氣人兒,很隨和的,跟我有說有笑談了好一回,一點沒有上司的架子。”衆清客自然附和一陣。

  當下文龍叫備下二十多席精菜,二五十壇美酒,派孔有德送往督師船上去。一時回來,呈上督師名片,回說督師非常謙和客氣。談不到三五語,一個差官匆匆跑進,見了文龍,彎著腰回道:“督師袁大老爺前來謝步。”文龍驚道:“督師老爺來了麽?”差官道:“轎子現在轅門口。”文龍慌忙迎出,只見袁督師輕騎簡從,只帶十來個家人。文龍親要上前扶轎,袁督師再三謙讓,於是引著帥駕進中門到大堂。夫役們停下轎子,督師出轎,攜著文龍的手,直到花廳坐定,笑道:“貴鎮又要費心,送下許多酒菜,倒使本部院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口裏講著應酬話,那兩眼卻不住地向四周打量。只見上面一個匾額,寫著北魏體四個擗窠大字道:“世外桃源。”向外挂著待漏隨朝墨龍大畫,兩旁配著紫檀板對,卻是雲間平泉先生的遺墨,道是:開塞伏全鋒,屹爾幹城萬里;海天撐半壁,巍然砥柱一方。

  天然幾上,一般也陳著古錮鼎青,銅鏡、古瓷大花瓶底下都托著紫檀座兒,兩旁排列著楠木幾椅,收拾得潔淨無塵。暗忖文龍雖是武夫,倒也不俗。只聽文龍道:“督師老爺在島敝上,總還要多盤桓幾日。”督師道:“本部院明兒閱過操,查察查察形勢後兒歇一日。有什麽要改變的地方,就跟貴鎮商量商量,部署完畢,就要動身的。”文龍應著幾個“是,”閒談一回,袁督師告辭下船。文龍苦留留不住,只好罷了。

  次日天色未明,海陸各軍士都已齊集伺候。毛文龍全身披挂,率著部下各將,到水公館迎接督師起岸。袁督師也穿著公服,錦袍玉帶,威武非凡。旗牌中軍,親兵護勇,簇擁著到演武廳下轎。彼時臺上早豎起一面三軍司令的繡字大旗,台中設著公座。督師徐步升台,歸了座。毛文龍在旁陪坐,海陸各將排班兒唱名參謁。雖是六月初旬,島地氣候,卻還同初秋一般,衆人穿著袍甲,並不患暑。只見海邊湧出一輪旭日,映著碧波,異常好看。袁督師吩咐“開操!”這一聲吩咐下去,頓時戰鼓喧天,旌旗映日。千騎萬乘海潮湧,飛揚浩蕩震乾坤。海陸兩軍整整操了一日,袁督師讚不絕口。文龍見督師如此稱讚,心下萬分得意。這晚就留督師署內夜宴。席間談起軍制,督師意思,要把營制大大改編一番,另設監司專理械餉。文龍頗不爲然,辯駁了幾句。督師默然。停下半晌,督師又道:“貴鎮方才說辦理軍務,異常勞苦,朝中大臣又都不肯相諒,這個境況,正與本部院相同。但是你我既然出來替皇家辦事,說不得就要任勞任怨了。貴鎮既嫌辦事困苦,何不辭掉官職,索性回家去逍遙自在?”文龍道:“督師老爺教訓的極是,文龍也久有此意。只是滿洲事情,還沒有辦掉,眼前知道邊務的人又不多,就要交卸,也沒人接得下這副重擔,只好熬幾時,且等滿洲滅掉之後。”說到這裏大笑道:“不是文龍酒後狂言,那朝鮮國國勢非常衰弱,到那時出一支奇兵,取了來做個立命安身之所,才不負英雄一世也。”說罷狂笑不已。督師見文龍犴的利害,且不跟他計較,喝了幾杯起身告辭而去。臨行,執著文龍手道:“本部院帶來人馬,明日擬借貴地,一校騎射,並懇貴鎮陪同校閱,以便本部院就近請教一切。”文龍允諾。這裏袁督師便暗暗點兵派將設下圈套。

  一宵易過,又是明朝。毛文龍盥洗未竟,袁督師已派人催請過三五回了。文龍恚道:“也有這麽性急的人,天還早呢。”說著時冠帶已經完畢,騎馬出署,帶著護軍,直奔山上來。

  行到山麓,恰與袁督師大軍相遇。只見袁督師銀冠金翅,玉帶錦袍,立馬而待。標下各將弁都頂盔著甲,露刃控弦,雁翅船翼輔左右,氣象異常嚴肅。文龍暗暗驚詫,正欲下馬參見,督師笑著止住道:“時間不早了,咱們並馬上山罷。”于時並轡偕行。文龍的護軍,想要追隨同走,卻被督師手下各將並圈攔在外,一步不能近,眼看主帥被他們簇擁而去。文龍跟著督師,行到半山,督師忽問:“花名冊上的將弁,怎麽都是姓毛?什麽毛有德、毛精忠、毛可喜?”文龍回道:“那都是我們毛家小子孫。”督師冷笑不答。只見參將謝尚政躬身稟道:“這裏有座半山亭,督師老爺跟毛老爺,可要歇歇?”督師道:“歇歇也好。”於是一同下馬,進入亭中。觀看一回山景,督師向文龍道:“本部院明兒動身,不過來辭行了。貴鎮是國家海外重寄,禮當受本部院一拜。”說著拜將下去。嚇得毛文龍還禮不叠。督師挽著文龍手道:“恢復事情,全仗貴鎮。本部院一路考察,見可用的兵,很是不多。”說著重又上馬前進。行到山頂,毛文龍正要伺候督師下馬,督師忽地變色,把袍袖一拂,喝聲:“拿下!”左右應聲如雷,早跳出三五個如狼似虎健將,把文龍拿捕下馬。文龍大喊:“我有何罪?”督師冷笑道:“國家靡費錢糧,光爲養你們這群狼子野心人兒不成?本部院這幾天裏推心置腹,瀝膽披肝,要算開導的了。滿望你回心轉意,哪里知道依舊執迷不悟。再不然本部院欽承簡命,替國家辦事,眼看你飛揚拔扈,變成朝廷心腹大患麽?”喝令擺香案,恭請尚方劍。文龍見勢頭不妙,忙著軟求道:“文龍罪誠該死,只求督師老爺開恩,念我這幾年工夫,在東江地方,篳路藍縷,不無微功足錄。”督師冷笑道:“你們不知王法久了,今兒做點子王法你們瞧!”此時香案已經擺好,督師三跪九叩首,請出尚方寶劍,喝令推出斬首。文龍還要懇求,督師道:“不必講了,今兒如果屈斬了你,本部院甘願償你的命。”袍袖一拂,衆人把文龍推擁而出,霎時獻首帳下。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虎躍龍驤遼天動戰鼓 風淒雨冷燕市哭忠魂

話說薊遼督師袁崇煥斬訖毛文龍之後,隨出告示,曉諭東江將士,只誅文龍一人,餘均不問。一面傳文龍家屬,領屍歸殮;一面具本奏明皇上。各事幹好,自己穿著素服,備了盛席祭筵,到文龍靈前,奠酒哭拜道:“昨天斬你,是國家法令;今天祭你,是本部院私情。”拜畢連連灑涕。衆人見了,無不感歎。袁督師又把東江全鎮分爲四協,保奏文龍兒子毛承祚及副將陳繼盛等分泛統領;又令毛有德等各復本姓。自以爲恩威並濟,再無什麽不妥的地方了。哪里曉得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等三個人,竟會偷偷兒投奔滿洲,哭請報仇呢。

  當下孔有德把毛帥屈死事情,詳細奏訴太宗。太宗沈吟半晌,問道:“袁崇煥是當世英雄,毛文龍也是一時豪傑,兩個人無冤無仇,怎麽會鬧出這樁事故來?”孔有德碰頭道:“這裏頭還有一段公案。”太宗笑向范文程道:“范蠻子,你會寫字的,煩你拿紙筆來,把孔蠻子所講的話,逐一寫出,將來咱們也好做一個準備。”文程應了一個“是。”早有內監送上紙筆,文程接筆在手,聽一句,寫一句。只見孔有德道:“袁崇煥這廝,九千歲跟他本不很對。自從崇禎爺登基,九千歲壞了事後,凡是九千歲不對的人,都提拔了起來,袁祟煥也趁這當兒裏跳起,封爲兵部尚書、薊遼督師。受封這天,在平臺召見,崇禎爺問他所抱的方略。祟煥回奏:‘臣受皇上特眷,如果假臣便宜,只消五年功夫’。”說到這裏,頓住了口,兩個眼珠子,不住瞧著太宗。太宗道:“怎麽不說了?”孔有德道:“這廝的話,很是放肆,臣可不敢奏聞。”太宗道:“各忠各主,那有什麽要緊,你盡直說是了。”有德道:“袁崇煥說只消五年功夫,建夷可以掃除,全遼可以恢復。”太宗回向衆人道:“袁崇煥這蠻子,咱們倒不可不防備防備,你們記著。”衆人連聲應“是。”太宗又向有德道:“後來怎樣?”有德道:“彼時給事中許譽卿私下問他,五年恢復全遼,究竟用何妙計?

  祟煥笑道:‘哪里就能恢復,不過見聖心焦勞,聊以是相慰耳。

  ’譽卿道:‘你可糟了,皇上何等英明!到那時問起你來,看你用什麽話去回復?’崇煥聽了譽卿的話,宛如一桶冷水頂頭澆下,打了一個寒噤道:‘我可糟了。’於是又想出一番花言巧語來,蒙奏崇禎,什麽‘以臣之力,制全遼有餘,調衆口不足。忌能妒功之人,即不明掣我肘,亦能暗敗我謀。’一派都是想脫卸的話。偏偏當朝的劉閣老,極力保舉他,叫祟禎賜了他尚方寶劍,許他便宜行事。苦得他卸脫不掉,那股怨氣,便都移到咱們主帥身上來了。”說到這裏,碰頭道:“懇求皇上大興義師,替毛帥報仇。某等三人願爲前驅,略盡犬馬微勞。”太宗道:“袁崇煥殺毛文龍,那是蠻子殺蠻子勾當,不與咱們相干。只袁蠻子口出大言,想來總有點兒能幹,咱們不去,恐怕他倒要殺來。你們三個人,既然投降了來,總算是識時務的聰明人。現在就封你們爲一等大臣,等立了功勞,再行升賞。咱們這裏辦事,可不比爾朝,有了功就賞,有了罪就罰,實事求是,一點兒情面不講的。宗室勳戚滿漢一樣看待。你們不信,只要問這范文程。他也是你們漢人,還是老爺手裏來的呢,到這會子也有十多年了,你問問他,咱們可曾虧待過他。”文程正在收拾筆墨,聽太宗這麽說了,隨站起身道:“可不是嘛,我自從萬曆年間,投了這裏來,蒙太祖高皇帝天恩,一竟言聽計從,自己人一般看待。就皇上待的我,也跟親王勳戚,沒什麽分別。君臣魚水,真是曠古未有的知遇,百代難逢的隆恩!”太宗又向左右道:“這范文程,不是我當著面誇獎他,他那聰明,那智慧,那能幹,我們這裏,十個也賭不上他呢。我們國裏各種制度,都是他一個兒心思才力創成的。我們原底沒有文字的,他來了把蒙古字,合著國語,綴聯成句造成一種滿歐文字;我們兵制,原只有黃紅藍白四旗,他來了添設鑲色四旗,變成了八旗,爲左右兩翼;又替我老爺想出了個覆育列國英明皇帝名目來,又造了太廟,築了宮殿。到這會子,咱們已經做了兩代皇帝了。想起來不都是他的功勞麽。就是我待他偏厚一點,也是禮所應當。你們三個,只要學著他做事,將來不怕沒有好處。”孔有德等叩頭而退。清太宗收降孔、耿、尚三將後,謀取中原之志益急,晝夜趕造弓箭,訓練士馬。

  到這年十月裏,各種篷帳兵器,都已置備齊集,遂令和碩睿忠親王輔佐太子監國,自己親統八旗勁旅,四國遺英,蒙漢各軍,步馬各將大舉入寇。內閣大學士范文程,一等大臣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和碩豫通親王多鐸,皇長子貝勒豪格,以及各貝子貝勒、輔國公、鎮國公、蒙古各台吉等衆文武,盡行隨駕出發。鳴鼓吹角,張蓋揚旗,馳馬嘶風,戈矛耀日。清太宗身穿織龍開襟袍,外罩黃緞繡龍馬褂,戴著京緞緯帽,上冠紅寶石沒梁頂子,帽兒前面訂著蓮子大一顆夜明珠,外披著黃緞斗篷,腳登粉底烏緞靴,騎一匹卷毛嘶風千里黃標馬,繡鞍金登,華麗非凡。左右夾侍的,都是寶石頂、雙眼翎、黃馬褂的親王貝子。太宗執著禦鞭,迎風一望,見大軍整隊前行,蜿蜒環曲,渡水穿林,不知幾多遠近,笑向左右道:“有了這樣的兵勢,就踏平中原,也不費什麽手腳。”衆人齊聲附和。

  師行迅速,不多幾天,早到大明疆界,安下營寨。太宗帶領衆文武,出帳察看形勢。只見兩面都是高山,層巒疊嶂,險峻異常,缺口處恰築著關城,旗戟隱隱。太宗指道:“這座關城,想來就是遵化州了。”范文程回道:“這不是遵化州,是遵化東北角一座關城,名叫洪山口,是進遵化第一個口子。”

  太宗道:“遵化共有幾個口子?”范文程道:“照臣所曉得,這洪山口是一個口子,西北角上,還有兩個口子,一個叫大安口,一個叫馬闌關。”太宗點頭不語。隨即回帳,派太監傳諭各營將領,都到禦營會議,太監遵旨而出。霎時,滿蒙漢軍各將領,聞召都到,請雙安見駕。此時禦營地上,早鋪下虎皮豹皮各種坐墊。太宗傳下恩命,各各賜了坐。衆將領謝過聖恩,才按了品職,一一席地而坐。太宗開言道:“咱們興師而來,已經到了。這遵化形勢,瞧去非常險峻,用什麽法子,能夠打破它,大家商議商議。”說著,兩目中露出極威嚴的神光,向四周打了個圈兒,瞧得衆人都凜然生懼起來。只見一人開言道:“奴才從前人貢明廷,邊地上出入過好多回。洪山口這條路徑,是很熟悉的。哪一位高興進攻,奴才情願充當向導。”衆人瞧時,發言的乃是蒙古科爾沁台吉布林噶圖。太宗點頭道:“布爾噶圖情願充當向導,難得難得。但光是一個向導,也不濟什麽事。”道言未了,衆中早跳起兩位英雄來,一個面如冠玉,目若明星,望去只有十六七歲年紀的,便是太宗長子大貝勒豪格。這豪格年紀雖小,卻是弓馬嫺熟,戰策精通,是皇族小輩中數一數二人才。當下向太宗道:“子臣願領馬步五千,奪取洪山口,爲吾軍發一利市。”才待允許,豫通親王多鐸起爭道:“出兵第一仗,須讓我去,我是前輩呢。”豪格不肯,二人就在御前爭論起來。范文程分解道:“遵化州口子,好在不只一個。依我愚見,大貝勒同了布林台吉去攻洪山口,豫親王去攻大安口,兩路夾攻,誰先攻破,就算誰頭功。”太宗拍手道:“好好,就照這麽辦,就照這麽辦。今兒休息一天,明兒你們兩個人就出兵,總不要丟咱們滿洲人臉是了。”豪格、多鐸齊聲應了兩聲“是。”當下散會,各自歸營,一宵無話。

  次日太宗升帳,早聽營外馬足賓士,角聲吹動,左右報說豫親王、大貝勒各率馬步,分頭攻關去了。太宗叫請范學士。

  一時文程人見。太宗道:“多鐸太喜歡用意氣,豪格究竟孩子家,沒有見過大仗,我很是不放心。最好派誰去接應一下子。”文程道:“誠如聖諭,依臣愚見,還是叫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個兒去一趟罷。”太宗停了半晌,才說了句:“這三個人麽?你保薦他,總不會差到哪里。只是這三個都是漢人呢。”文程見太宗有遲疑之意,也就不敢說什麽了。太宗道:“怎麽倒又不響了?”文程請了一個安道:“從來說知臣莫若君。微臣愚昧,竊以爲皇上聰明天直,識拔的人,總沒有差。聖意欲派誰就派誰,總比臣舉薦的勝起十倍呢。”太宗正欲傳旨,飛馬報說:“大貝勒攻破洪山口,明軍殺傷無算,其餘殘卒,都逃向遵化去了。”太宗喜道:“我知道咱們孩子不會丟臉,才叫他辦這樣的大事。”文程道:“誠如聖諭,大貝勒原是國家奇傑,真是知子莫若父。”道言未了,飛馬走報:“豫親王攻克大安口,我軍大捷。”文程致賀道:“旗開得勝,馬到成功,足證我國家方興未艾。”太宗傳諭拔營進口,圍攻遵化城池。

  一聲令下,萬衆遵行。風馳雨驟,早齊到遵化城下。多鐸、豪格接旨,於是把遵化城池圍得鐵桶相似。忽報明山海關總兵趙率教領兵來救,離此只有二十裏光景。太宗問衆人道:“誰去抵敵援兵?”大貝勒豪格踴躍道:“子臣情願討這美差。”

  太宗把豪格肩兒一拍道:“好孩子,你乏了,歇歇罷。”豪格道:“南蠻都是不經戰的,子臣只當玩耍呢。趁這戰勝餘威,嚇也嚇死他。”說著跳上馬,率領本部飛一般去了。只聽鼓聲大震,喊聲大舉,宛如天摧地陷,嶽撼山崩。太宗正在不得主意,一將騎著快馬,執著紅旗,流星似的奔進營來,高聲喝報:“大貝勒陣斬明軍主將趙率教,敵人全軍覆沒,我軍不傷一人。”太宗大喜。豪格回營,演講戰鬥情形,指手畫腳,非常得意。

  太宗傳令宰殺牛羊,團飲慶賀。飲畢,率領馬步各將,即行攻城。梯石並進,鼓聲如雷,只一刻便攻破了三門,清兵蜂擁進城,遇見漢人,不管是軍是民,刀斬斧劈,殺得削瓜切菜一般,滿街上紅殷殷地都是血水。那屍身橫的豎的平的疊的,小街狹巷,幾乎塞了個滿。等到太宗下令封刀,十停中人早已殺掉五六停了。那遵化守城各官,巡撫王元稚、總兵朱國彥、糧台何天球、查庫官李獻明、知縣徐澤、前任知縣武起潛、教諭曲毓齡、中軍彭文炳、守備徐聯芳等八九個人,沒一個肯投降,沒一個不殉節。太宗不勝讚歎。滿洲將士,本很驃悍,這一回又因養精育銳了五六年,又有孔、耿、尚三降將作向導,又是清帝親自做元帥,風馳雨驟,所向無前。明朝兵將遇著他,宛似落葉碰著秋風,不堪一掃。

  太宗攻破遵化之後,只一月光景,克薊州,徇三河,下順義,破通州,勢如破竹,直薄北京城下。所破各城,盡行頒發告示,其辭道:滿洲國皇帝諭紳衿軍民知悉,我國素以忠順守邊,葉赫與我,原屬一國。爾萬曆皇帝干預邊外之事,離間我國,分而爲二,曲在葉赫,而強爲庇護,直在我國,強欲戕害。屢肆欺淩,大恨有七。我知其終不相容也,故告天興師。天直我國,先賜我河東地。我太祖皇帝,意圖與民休息,遣人致書講和。爾天啓皇帝、崇禎皇帝,仍加欺淩,使去滿洲國皇帝之號,毋用自制國寶。我亦樂於和好,遂欲去帝稱汗,令爾國制樱給制,又不允行。以故我復告天興師,由捷徑而入,破釜沈舟,斷不返旗。爾明君臣,不願和好,而樂兵戈,今我兵至矣,用兵豈易事乎?凡紳衿軍民,有歸順者,必加撫養;有違抗不順者,不得不殺。非予殺之,乃爾君殺之也。若謂我國褊小,不宜稱帝,古之遼金元,俱自小國而成帝業,豈有一姓而恒爲皇帝之理乎!天運迴圈,有天子而廢爲匹夫者;有匹夫而起爲天子者,此皆天意,非人之所能爲也。上天既已佑我,爾明國乃使我去帝號,天其鑒之矣。我以抱恨之故興師,恐不知者以爲恃強征討,故此諭知。

  清太宗統率馬步,直薄北京城下,就在城北土城關的東面,紮立大營,八旗勁旅,飛騎馳突,沙塵蔽日,聲勢滔天。嚇得闔京文武都慌了手腳。虧得崇禎帝拿定主意,一面叫京營提督,督率本京馬步,登城嚴守;一面頒詔各省,叫各總督、各巡撫、各總兵迅速來京勤王。這道聖旨,是用飛馬八百里加緊遞送的。

  於是宜大總督、薊遼總督、宣府巡撫、保定巡撫、河南巡撫、山東巡撫、山西巡撫、及各總兵各提督無不紛紛起兵來救。

  這日清太宗在禦營中,聚集了衆文武,正商議進攻方略,忽報一支明軍如飛馳來,旗上大書“總兵官滿桂勤王軍”,現在德勝門外紮營了。太宗道:“誰去瞧瞧?”大貝勒豪格挺身願往,跨上馬引著三千鐵騎,風一般去了。霎時戰鼓喧天,炮聲震地。探馬飛報:“貝勒爺陣斬敵將三人,吾軍大勝。”太宗喜甚。一時豪格奏凱回營。太宗接著詢問,豪格回道:“今兒的仗,要不是老天保佑,咱們早敗下來了。”太宗道:“你不是陣斬過三員敵將嗎?”豪格道:“三員都是裨將,不足稱道。只滿桂這南蠻,異常勇悍,跟子臣交手五十多個回合,子臣幾乎敗在他手裏。城頭上明軍,又是矢銳並發,石炮交轟,咱們的兵隊,哪里再站得住腳。虧來虧去,多虧了後來的一大炮。”太宗道:“誰放的?”豪格道:“也是城上的明軍。他們開放時候,原是要攻打咱們,哪里曉得恰恰打中了滿桂的人馬,連滿桂自己都被打傷,一總傷掉三五百人馬。子臣乘勢襲擊,才得了個大勝。”太宗道:“滿桂呢?”豪格道:“被城裏明軍接了進城去,因此不曾擒得。”忽見多鐸匆匆走人道:“袁崇煥到了,崇禎皇帝封他做大元帥,各省勤王軍都由他一人調遣。”太宗驚問:“這事可真?”多鐸道:“如何不真!

  袁崇煥率著祖大壽、何可綱兩總兵,星夜趕進京來,所過各城,都留兵把守。才與滿桂向在平臺召見,就下了這道聖旨。”

  太宗才待回答,遂聞角聲吹動,一將飛奔入帳,報說:“祖大壽率著鐵騎,闖營來也。”太宗大驚,急率諸將出營觀看。

  只見祖大壽橫刀驟馬,率著明軍,左沖右突而來,要矯迅疾,宛似生龍活虎。八旗將士彎弓奮射,箭如飛蝗,哪里阻擋得住!

  祖大壽望見驚駕黃蓋,曉得就是滿洲皇帝,舞動大刀,直奔太宗。禦營各將拼命殺出,才救住了。鼓聲大震,喊殺連天,前後左右,各營兵將都到,圍住大壽,混殺一陣,兩軍各有損傷。

  大壽見不能取勝,殺開一條血路,退回本營去了。太宗傳旨退營五裏,一面令多鐸、豪格分頭出哨,以防敵人再來襲擊。當夜無話。

  次日,禦帳中又開軍事議會,諸將畢集。太宗道:“袁崇煥大營紮在城外東南角,豎立柵木,開挖濠溝,防備得非凡嚴密。要攻京城,總先要破掉這座大營,你們可有法子?”范文程道:“袁崇煥這個人,明鬥是很難取勝,除是用暗算,只可惜不很光明。”太宗道:“管他光明不光明,只要與國家有益呢。先生你有什麽好計?”文程附著太宗耳朵,輕輕說了三五句。太宗喜道:“好了!咱們就這麽著行,保管有效。先生你老人家,真是咱們的智多星咧!”說畢狂笑不已。文程道:“此事叫誰去辦?”太宗道:“還叫誰,只好仍舊費你心了。”

  文程應諾,回到自己營裏,叫當差的把高鴻中、鮑承先請來。

  這高、鮑二將,原也是漢人,由文程引進的。當下請到。文程道:“有一件很好的差事,我替你們討了下來。”二人起身謝道:“全仗中堂栽培。”文程道:“主子爲了袁崇煥,憂悶異常,我因獻了一條反間計,就叫你們兩個去行。”二人聽了一嚇,起身道:“這個,請中堂委派別人罷,我們兩個,嘴笨口呆,恐怕行不去麽。”文程道:“怕什麽,有我呢。前回拿住的兩個太監,都不是交給你們看管的麽?現在,只消在這兩個太監跟前作耳語,假說‘今兒退兵,是咱們主子的妙計。方才親見主子單騎向敵,跟袁帥兩個心腹將講了許多密話,光景袁帥所約的事情,就要成功了’這幾句話,講的時候,須要做出怕他們偷聽個樣兒,總要使他們深信不疑才好。再到半夜裏,叫人暗把這兩個太監放掉了,就完結。就這點子事,你們會辦不會辦?”高、鮑二人喜不自勝,連說“會辦,會辦。”告辭回帳,就去依計行事。

  隔不上幾天,果然傳說袁崇煥下了獄,祖大壽、何可綱領著兵,走向關外去了。太宗拍手道:“蠻子中我計了。”遂令拔營直薄永定門。明將滿桂、祖大壽開城出戰。滿洲馬步各軍,勢若江湖海浪,哪里抵擋得住!一陣惡戰,只落得全軍覆沒。

  清太宗乘這一勝之盛,分一支兵,下固安,克良鄉,自己統著大軍,從通州東渡,把明國的要隘香河、永平、遷安、灣州通通奪了。直到明年五月裏,才飽掠而歸。附近各部落酋長,聽說滿洲皇帝大勝了天朝,都派專使人賀。太宗道:“袁崇煥不死,咱們要過安逸日子,終還不成功。待他死了,你們賀我不遲。”范文程回道:“袁公死期,我看總不遠呢。崇禎皇帝很疑他。”忽報派在北京坐探明朝大事的探子回來了。太宗喚進一問,才知袁崇煥已於七月初五淩遲處死,首相錢閣老也得了充軍之罪。北京土民,沒一個不替他呼冤。太宗大喜道:“從今後咱們可以長驅直入了。”

  後人有吊袁督師墓七律一首道:

  誰雲世亂識忠臣,山海長城寄一身。

  不殺文龍寧即福,空嗟銀鹿亦成神。

  遺聞玉貌如佳女,亡國天心勝醉人。

  萬古大明一堆土,春風下馬獨沾巾。

  欲知袁督帥中計冤殺後,滿洲國有何舉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炮盡矢窮盧督師殉難 花明柳暗洪經略降清

話說滿洲國覰破中原,底蘊恃者強弩鐵騎,竟如秋雁春燕,無年不寇,無歲不來,不知奪去了幾許邊陲要塞,殺掉了幾許孝子忠臣。到崇禎九年四月裏,西征察哈爾,又把蒙古各部落,通通攻服,得著了元朝的傳國璽。於是太宗自稱爲寬溫仁聖皇帝,改國號爲大清,改年號爲崇德。一般地築造宮室殿陛,營建太廟天壇。更有那中華才子,忠臣范文程范老先生,像做詩朋友似的,吟成七個字,撚斷幾根須,想出了幾個宮殿名號,正殿叫做崇政殿,台東的樓叫做翔鳳樓,台西的樓叫做飛鳳閣,後面正宮叫做清甯宮,前面大殿叫做篤恭殿。宮殿落成後,太宗領了許多紅頂花翎的貝勒大臣,徐步賞覽。見築造得宏壯華麗,心裏非常快活,遂向衆人道:“咱們滿洲人都是大金遺族,想起從前金太祖、金太宗,法度詳明,政治嚴肅,國勢何等強盛!到熙宗赫拉及完顔亮的時候,染著漢人惡習,喝酒玩女娘,一味地貪圖安逸。倘沒有世宗整頓一下子,大金朝早早的沒有了。後來哀宗失國,究竟爲了酒色兩個字。可知做到國君,酒色兩個字,斷斷乎耽不得。”說著,把眼光向衆人打了個圈兒道:“你們聽我的話,說得錯了沒有?”衆人都還不甚在意,睿忠親王多爾袞,心中有病,一個沒意思,兩頰就紅漲起來,低下頭一聲兒不言語。

  稗官家故套,有話即長,無事即短。滿洲改號大清而後,得寸進尺,朔風乾峭怒雲飛,鐵騎縱橫,長驅直入。崇禎九年七月入寇,八月東歸;十一年九月入寇,到明年三月始出青山口。胡塵撲地,揚大漠之膻腥;強膚驕天,消南枝之霜霰。也是機會好不過,中原這時,恰有農民起義之難,李闖、張獻忠等十三家七十二營,東撲西起,猖獗異常。幾位執政大老,精神都注在農民起義身上,就把邊務看得談了。清太宗卻趁這時機,悉力圍攻錦州,環城列炮,百道猛攻。無奈錦州守將祖大壽誓死固守,急切不能下。太宗頗爲憂悶。忽報:“明朝放了洪承疇爲遼東經略,洪經略調齊馬科、吳三桂等八員大將,馬步軍一十三萬,已出山海關,殺奔前來也。”太宗大驚,忙集諸將會議。豫通親王多鐸道:“明蠻子憑他怎樣,終是不濟事。

  記得咱們攻取旅順時,旅順守將黃總兵,也是蠻子裏頭很利害的,屢敗屢戰,殺來殺去殺不怕,究竟送掉了性命。就最倔強的盧象升——盧蠻子,中原人稱道他是什麽經邦緯國,什麽學問文章,崇禎叫他做督師,我道他總有點子本領顯出來,誰料他不過唱了一出楊家將京戲!”太宗道:“這盧蠻子真了不得,這會子提起了他,我心裏還有點兒怕呢。彼時倘沒有楊閣老、高太監跟他作對,咱們這會子怕也沒有這麽安逸了。”多鐸道:“那也是明朝的氣數,有好人偏不用,用的偏都是壞人。”太宗道:“中原皇帝,要一聖明,咱們哪里還能夠得便宜。即如前年咱們三路進兵,一路由淶水攻打易州,一路由新城攻打雄縣,一路由定興攻打安肅。畿輔城池四十八座,通被我們攻克,連京師都震動的。楊閣老、高太監這一班人,嚇得屁滾尿流,慫恿著崇楨,叫向咱們求和。這崇禎也真不好,殺伐決斷一點子沒有。又像要和,又像要戰,一面叫楊閣老差人跟我們商量和局,一面又命盧象升督師勤王,弄得驢不驢,馬不馬,一場沒結果。做主子的人,殺伐決斷,原是少不來的。要和索性和,要戰索性戰。定了主意,臣下才好辦事。崇禎這人,人家都稱他英明,我就這樁事上瞧去,英明煞也有限。”范文程介面道:“誠如聖諭,崇禎這時光,要戰恐怕不勝,要和又怕丟臉,沒了主意,事情才弄壞的。”太宗拍手道:“呵呵,當初崇禎召見象升,問他方略,象升回說:‘命臣督師,臣意主戰,’崇禎聽了這兩句話,臉就紅漲起來,後來象升出兵,崇禎再三叫他持重。楊閣老、高太監又都跟他不對。象升從涿州進據保定,派將分道出。還沒有打敗仗,楊閣老已把他尚書銜參掉。巨鹿這一仗,他只有五千人馬,被咱們圍住一日兩夜,戰到個炮盡矢窮,還只是奮鬥。手下部將,請他突圍逃走,他也不肯,身中四箭三刀,還執著佩劍,拼命地斫,直殺到力盡才死。像這種不怕死的好男兒,不要說是漢人,就咱們滿人裏頭,到也不曾見過。你們想罷,這麽天下少有、古今希聞的大忠臣,崇禎連恤典也沒有頒贈他,昏瞆不昏瞆?糊塗不糊塗?”多鐸道:“那時節盧象升兵單餉缺,自己知道必死,早晨出帳,四向拜道:‘我與將士同受國恩,獨患不得死,不患不得生。’將士都被他感動,哭泣得頭都擡不起來,所以直戰到死,一個人也沒有投降。”文程道:“高太監擁著關寧兵,相距只有五十裏,象升派楊主事去求救,訣別道:‘死法場何如死戰場,一死報國,我志猶恨未遂呢!’此時只要高太監趕快發兵,也不至於全軍覆沒。”太宗道:“過去的事,倒也不必提他,只是眼前那洪承疇,怎樣抵擋?他與盧象升原是齊名的呢。”范文程道:“兵家勝負,全恃著一股氣,氣盛的就勝,氣衰的就敚用謀設計,都還是第二爲,咱們跟明朝開仗以來,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氣是盛極了。明朝人跟我們,不必交戰,得一聞到咱們的聲名,一瞧見咱們的影兒,就好嚇得他毛髮都豎起來,身子都顫起來,這就叫先聲奪人。以臣愚見,皇上可以不庸慮得。”太宗大喜,遂不把明軍放在心上。

  一日,流星探馬飛報:“洪承疇大軍離此只有三十裏了,前部先鋒已到松山地界。”太宗傳令豫王多鐸留攻錦州,自己親率鐵騎前往迎戰。大貝勒豪格道:“何勞父皇禦駕,這幾個南蠻,只交給子臣一辦就完了。”太宗道:“你孩子家懂得甚事?范文程說:‘兵家勝負,全靠著一股氣。’我親往督戰,咱們的兵,自然勇氣百倍。明兵瞧見了我,也好嚇得他喪氣一團。你如何替得我?”說畢,就令拔營,鳴鼓吹角,一齊進發。

  只半日工夫,便早行到。太宗在馬上望去,只見山勢險峻,雙峰插天,一邊是松山,一邊是杏山,岡巒起伏,蜿蜒無際。嶺上林木蓊翳,陰森怕人。松山西麓,旗帳隱隱,知道就是明軍大營。太宗道:“咱們就在這兒紮營罷,堵住了大路,省得他過來。”豪格道:“要堵住大道,除是跨山爲營,一頭傍著松山,一頭傍著杏山,接尾叩頭,結成長蛇一般。”太宗道:“自然跨山爲營。”禦營中軍官飛騎傳旨各軍,霎時安營完畢。

  太宗揚鞭策馬,巡視一周,見人健如虎,馬矯似龍,甲仗鮮明,行伍整肅,依山據險,形勝非凡,心下喜甚。

  是夜,星月交輝,涼風拂拂,禦營旗幟,臨風招貼,颯然有聲。太宗跟范文程露立帳外,籌商破敵事情。忽聞靴聲響,回頭見是孔有德匆遽而來。太宗喝問做什麽。有德站住,先請了一個安道:“回主子話,奴才拿住一名奸細。”太宗道:“拿住奸細麽?在哪里?”說著瞪著雙目,注定了有德臉兒,一手拈著嘴邊這幾根黑而有光的燕尾須,靜聽有德回話。有德逼往身,低著頭回道:“現在奴才營裏,奴才審問過一回,洪承疇今晚要派人來偷營劫寨,先叫此人前來探看路徑。”太宗道:“有多少人馬過來偷營,可曾問明?”有德略頓一頓:“這個奴才倒也問明,怕有三五千人馬呢。”太宗道:“光景你也不很仔細呵!”有德道:“主子明鑒,奴才可不敢欺誑。奸細這麽回奴才,奴才也只好這麽回主子。”太宗點頭道:“退走罷!

  等一回,我自有旨意下來。”有德應著退出。太宗笑向文程道:“你看如何辦法?”文程道:“依臣淺見,請大貝勒帶領八千人馬,到明軍那裏去闖營;孔有德、尚可喜各率步兵二千,伏在山腰樹林裏,邀擊來軍;皇上督率鐵騎,往來策應;微臣跟隨輔國公、鎮國公各位公爺堅守本營。是否妥當,還祈聖裁。”太宗道:“好,好,就照你這法兒辦。”挽住文程手進帳,傳禦營中軍官,立往各營傳旨。

  各將接著上諭,立刻點兵上馬,風一般去了。太宗佩著寶劍,跨上禦駕,五七十位護駕大臣,簇擁著,馬蹄雜踏,跑出營門。三千鐵騎一斬齊地迎過駕,才待出發,一片喊殺之聲,隨風吹送,直到馬前。太宗道:“了不得,前面開仗了,咱們快點子接應去。”禦鞭一揮,三千鐵騎逐電追風向前馳去。趁著月光,只見豪格一簇軍馬,繡旗招貼,往來沖陣,宛如生龍活虎,所擋無不披靡。太宗見豪格得勢,就勒住馬,不去助戰了。鼓聲響處,忽見兩支人馬,高扯明軍旗號,從山徑裏直沖過來,旗上寫著“大明總兵官吳三桂,大明副將官王朴。”太宗道:“你們的伏軍,怎麽還不出來?”這言未絕,山腰裏鼓聲如雷,孔有德、尚可喜率著步兵,從樹林中飛躍而出,刀削劍剁剽悍異常,明軍哪里擋得住!太宗笑向左右道:“一般的將官,在南朝不濟,到咱們這裏來就會強,即如孔、尚二人。

  你們瞧了,奇怪不奇怪?”說著吳三桂、王樸支援不住,早敗下去了。

  太宗傳旨追擊。八旗勁旅蒙漢健兒,一齊衝殺過去,萬隊奔騰,那股聲勢,宛如錢塘潮泛,沖得明軍七零八落,直殺到天明,方才收兵。諸將共到禦營報功,豪格報稱:“明軍被我往來截擊,殺得回散奔竄,逼入海裏死的不可勝計。從杏山迤南直到塔山,積死無數。”孔、尚二人報稱:“吳三桂、王樸,追襲三十裏外,現在二人帶領殘軍,逃回中原去了。”太宗命范文程一一記寫功勞簿上,隨道:“洪承疇銳氣已被咱們挫盡,現在逃人松山城裏。戰是料他一定不敢戰的了,縱卻斷乎縱不得。你們聽我這話兒,說得錯了沒有?”文程道:“洪亨九這人,可算得豪傑之士,縱卻果然縱不得。”太宗道:“他肚子裏學問如何?”文程道:“比臣總要勝起十倍。”太宗道:“怎麽想個法兒,弄他降了咱們才好。”文程道:“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皇上有了這麽一個心,事情總沒有辦不到的,不過機會有早晚罷了。現在先把這塊子圍困起來,困他幾個月再瞧。”太宗點頭應允,遂把松山城圍得鐵桶相似,糧草俱絕,商賈不通。

  洪承疇與巡撫邱民仰、總兵官曹變蛟、祖大樂,副將夏承德等登城固守,誓死不降。清營招降的書信,每天總有三五通,縛在箭上,射進城去。承疇吩咐,不必開視,拾著了就用火燒掉,免得軍心搖惑。一日,夏承德稟稱:“城裏糧食沒了,懇求經略設法。”承疇怒他莽撞,喝罵了一頓。承德很爲忿忿,暗道:“現在糧盡援絕,死守著孤城,眼見都沒了性命,皆爲義氣兩個字。暫時陪你幾天兒,既然這麽的擺臭架子,我可就不敢奉陪了。北朝皇帝,很是延攬英雄,南人投過去,沒一個不重用,像撫順的李永芳,東江的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在中原時,也不見十分得意,現在都是珊瑚頂,孔雀翎,挺腰凸肚,何等光輝!何等榮耀!我今兒要是投降了,明兒不就跟他們一般,做大清國一等大臣麽。比了白受洪老頭兒閒氣,好起何止百倍!”當下就把這個主意,告訴了他兒子。他兒子年紀雖小,天良倒還未泯,回答道:“滿洲雖強,究竟是韃子。

  我們堂堂中原人,投降到他那裏,究竟有點兒不值。再者中原人要都跟父親一樣,中原這個國,不早亡了嗎?”承德笑道:“明朝亡與不亡,與你我什麽相干!橫豎不亡,也輪不到你我做皇帝。只要奉公守法,恁是誰來做皇帝,你我的富貴功名,終不會脫掉的。”他兒子聽說有理,也就應允了。父子二人,密議定當,承德寫下降書,就叫他兒子悄悄送到清營,約期內應。太宗大喜,隨即發兵攻破,只一鼓便攻破了。邱撫台、曹鎮台見大勢已去,都服毒殉了節。祖大樂是乖人,跟著夏承德投降了。沒有破城時,太宗傳下上諭,城破後,別的都不要緊,只洪承疇這人,須要活的,不要死的。因此衆將人人奮勇,個個爭先。洪承疇才待懸梁自盡,早被夏承德背後一把,搶去了繩子,抱嬰孩似的抱著見太宗。太宗勸他投降,承疇冷笑道:“要我死容易,要我降除是海枯石爛。哈哈,就海盡石爛,我也不能依從呢!”太宗向范文程道:“這件事情,我就交給你,你替我慢慢兒勸勸,勸得他回心轉意,自有恩旨賞你。”

  文程領旨下來,陪洪承疇到自己營中,陪著小心,百般勸說,亨翁長,亨翁短,說了無數的好話。怎奈這位洪老先生,冰霜鐵面,一點兒情用不進,恁你辭鋒如劍,舌底生蓮,他終閉著雙目,一聲兒不言語。勸他吃飯也不吃,喝水也不喝,一連三日,都是如此。弄得能言善辯智足謀多的范文程,也沒了法想。太宗聞知,異常愁悶。忽接紅旗捷報:豫通親王攻破錦州,明將祖大壽也投降了。又報:杏山塔山,相繼攻破。太宗道:“洪承疇不肯投降,就得一百座城池,也沒甚趣味。”文程道:“皇上這麽愛他,他還這麽固執,想來總是此老沒福。

  現在咱們且班師,回到京裏,再慢慢兒想法子。”太宗道:“自然要班師的,他不肯降,咱們就在這裏陪他一輩子不成!”

  於是傳旨,留幾支兵,鎮守新得城池,其餘人馬盡行隨駕回京。

  一到盛京,就叫把洪經略安置在上書房,派四名內監輪流伺候。洪承疇在這時,丹心一片,豪氣千秋,一死而外,並無他念。在上書房閉自危坐,瞧那樣子,宛似古院枯僧,荒村嫠婦。大凡一個人存了要死的念頭,必定把別的富貴利達,貨利聲色,一切可戀的東西,盡都捐掉,所以心裏比了平時,反倒清淨透徹。洪承疇絕粒廢飲,起初也覺難過,後來得著一法,每逢難過時光,便把文天祥的《正氣歌》像念咒般默默背誦。

  一誦《正氣歌》,諸念盡絕,難過便也好了些。於是每天把這《正氣歌》,當作件免苦功課,默誦個不已。

  這日,承疇正在做功課,忽地一股奇異香氣,觸鼻而來。

  那香氣從鼻子管透進,直沁到腦門裏,覺著比一切花香脂馥都來得甜靜。接著一陣腳步晌,仿佛一個人走近身來。承疇這雙尊目,自城破被擒後一竟沒有張過。這會子被這奇異香氣一觸,觸動了他老人家好奇之心,不禁張開眼來,瞧一個明白。不張時萬事全休,張開一看,可就了不得,頃刻兒把這老經略嚇得個魂飛魄蕩。你道進來的,是個什麽東西?原來是個沈魚落雁,閉月羞花的絕色女子,眉如春柳,面似芙蓉,春融楚國之腰,香委甄家之髻。瞧她打扮,更是妖豔,穿一件桃花素緞繡鳳小襖,外罩著密綠緞灰鼠裏子、金繡龍鳳長禰襠,沿下露出品藍鑲邊的褲子。一雙天足,穿著棗紅緞京式旗圓。一手執著塊紅縐手帕子,一手提著把耀眼爭光的銀茶壺。承疇見了這樣的女子,不覺突的一跳,暗道:這莫非是妖精麽?世上女子,哪里有這麽標致!連忙瞪起一雙昏花老眼,趁著光亮,再仔仔細細打量了一會子,急問道:“你是誰?是人是鬼?到這裏來,敢是要索我的老命嗎?”那女子紅潮暈頰,俊眼流波,對著承疇嫣然微笑,一句話也不回話。承疇愈加驚疑,連問不已。那女子笑容可掬的答道:“你問我嗎?我雖不是鬼,比較起來,卻與索命鬼也差不多。”承疇聽了這種千嬌百媚的聲音,仿佛花外鶯啼,林間鳥語,輕柔清脆,全身精神頓時健旺起來。不覺問道:“你到底是誰?誰叫你這裏來的?你來做什麽?如何不說個明白?方才那些話,真是個悶葫蘆,越聽越叫人昏悶。”

  女子聽了,櫻唇半啓,皓齒微呈,低鬟一笑道:“先生難道還怕死麽?我是什麽人,來做什麽事,先生都可不必問,先生喜歡死,就當我做催命無常;先生不喜歡死,就當我做救苦菩提。”承疇道:“你這人越說越奇怪了。你到我這裏來,到底是做什麽?也須說個明白呀。”女子道:“先生不用疑慮,實不相瞞,我此來特地要結果你的性命。”承疇驚道:“我與你往日無冤,今日無仇,爲甚忽地要害我性命?”女子笑道:“你老人家在這裏,飯也不吃,水也不喝,不是決計求死麽?”承疇點頭道:“不錯,我是要死,是決計求死。”女子道:“你老人家抱著這麽的志氣,甘願殉節,不願偷生,果然可敬得很。只是絕食以來,差不多五六天了,依舊沒個了局,倒落得活不得活,死不得死,又餓又渴,苦得要不的。我是個軟心腸的人,瞧你這麽活受苦,心裏怎麽不替你難過?因此煎得一壺毒藥來奉敬你。這藥毒性非常猛烈,一喝下肚,馬上就見功效。你如果不信,試一試就知道了。”說著捧起銀壺,湊在承疇嘴兒上就倒。承疇身不自主,接說:“不錯不錯,承情承情。”張開嘴盡力地喝。哪里知道,喝得過急了,咽喉裏承受不住,咳嗆一聲,吐了個滿地,連女子的蜜綠緞繡金灰鼠禰檔上,也濕透了一大塊。承疇很是不好意思,不禁兩頰通紅。回看那女子,卻沒事人似的,笑吟吟地拿著手帕子,徐徐揩拭,一面說道:“這麽看來,先生死不成功了,好似先生的祿命,還沒有盡絕呢。”承疇道:“什麽話?我立志求死,總要到死方休。”女子道:“那也隨便先生。”說著又把銀壺湊送上來。承疇接著,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了個乾淨。那女子斜溜秋波,向承疇一笑道:“不信先生竟是個視死如歸的君子,可敬可敬。只是先生家裏,家屬諒也不少,你在這裏殉了節,把他們都抛撇了,致使夜夜金釵,深閨入夢。先生你的心腸,未免太殘忍點子。”

  承疇低頭半晌,歎了一口氣道:“並不是我硬心腸,事到臨頭,我也叫沒法兒呢。城亡兵敗,身爲俘囚,我要是還要想家,一定就要投降外國。要是投降了外國,那不更受萬人唾駡了麽!

  你替我想想,我這境界,爲難不爲難?”女子道:“先生說話很是,可惜還有一點兒差誤。”承疇道:“差在哪里?”女子道:“照先生所說,是只知道一身,不知道國家了。”承疇愕然道:“我的死正爲著國家,怎麽你倒說我光爲一身呢?”女子道:“先生你是聰明人,難道這點子還解不過來?你既然爲著國家,盡忠出力,很應該耐著一時的羞辱,圖一個恢復,才是正理。再者你先生在中原,也算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倘只仗這個‘死’字,酬報國家,我不知先生這一死,在國家上頭,究竟有何利益?我方才說可惜有一點兒差誤,就在此處。但是先生已經喝過了毒藥,我又不是阻你死的人,不過就尊論差誤之處,妄論一番罷了。先生卻不要見怪。”承疇聽得目瞪口呆,一聲兒不言語。女子又道:“一樣一個‘死’字,這裏頭卻大有輕重之別。像你先生死了之後,中原英雄豪傑,都被你反激出來,繼續你未了的志願,這一死果然重若泰山,死得很是值得。但是你瞧瞧現在的明朝,還有誰出來辦事?你們中原人,要緊講著黨爭,什麽東林黨咧,西林黨咧,吵一個不了,鬧一個不休,誰有功夫抗敵?勢必至長驅直入,破竹一般。日後宗邦淪喪,只落得銅駝荊棘,禾黍故宮,還不是先生一死的遺害麽?你這一死,就輕於鴻毛了。”承疇聽罷,歎一口氣道:“不信你們女子,竟有這樣的見識,我也非常佩服。但是我智窮力盡,只好拼著一死,哪里還顧得這許多呢?”女子點頭道:“爲先生算計,卻也死得乾淨。所以我並不來阻止你。但是我想人家死的時候,終不免有些囑咐,況先生的一副肩膀,擔過國家重任,難道到這臨死時候,竟一些囑咐都沒有麽?”

  承疇被女子這幾句話,勾動心事,一陣難過,那股酸楚氣,從心窠裏直冒上鼻子管,兩眼中的淚,宛如斷線珍珠,一顆顆滾下來,連咽帶泣的道:“我本是多情的人,豈有沒有囑咐話兒?胸中千情萬緒,怕費了幾日幾夜,還說不了。現在我死在這裏,教我向誰去囑咐呢?我只望死了之後,一點靈魂,飛還故國,倒還可跟心上人兒夢中相訴。萬一魂兮無靈,我心頭磊磊的遺恨,只好跟著白楊衰草,同埋在塞外了。”說到這裏,不禁又嗚咽起來。女子道:“先生且不要傷感,我只道先生沒甚囑咐,卻不道先生滿肚皮都是話。只爲見不著家人,無從囑咐。先生你眼前竟沒一個好替你傳話的人麽?”承疇道:“眼前除你之外,還有誰肯和我講話?你雖是憐憫我的人,但是頭回兒相見,如何就好把這囑咐話兒,請你傳達呢?”女子道:“我不想先生這樣磊落豪爽,卻還沒脫迂儒習氣。或者你先生還不相信我。如果信我,還有甚顧忌呢?”承疇道:“你這麽熱心,一輩子感激你不盡。我死了之後,還要結草銜環報答你呢。但不知你的話是真還是假?”女子道:“誰謊你,難道我沒處撒謊,卻要來謊你垂死的人麽?”承疇見女子有嗔怒的意思,連忙謝過道:“我真昏噴,唐突了美人,萬望見耍”女子見他這樣,倒嗤的笑了出來。承疇道:“我這樣垂死的人,還有你來哀憐著我,真是我生平第一知己。只是我心中要說的很多,只覺得千言萬語,教我從何處說起。就是說了出來,怕你也要厭煩呢。”女子道:“你說罷,我決不厭煩的。我要厭煩,也不到你這裏來了。”

  承疇道:“這麽我就說了。我心裏要說的話,是分著家國兩層。那國一邊的事,諒你也不很明白,我也不便囑咐。現在光把家裏頭事情,說給你聽罷。我家裏還有著老太爺老太太,勸他們兩老,須知我做兒子的死在異域,也是分所當然,移孝作忠,古人是常說的。況家裏頗有點子産業,他們兩個人,盡可以敷衍過去。不要因著我哭哭啼啼,傷壞了身子,教我做兒子的,在地下都不安逸。就是我們太太,生平得我的好處卻也不少,只是嬌養慣了,稍有點子不適意,就要使性子。我見了她也有點子忌憚。這回得著我死信,一定鬧個天翻地覆,叫老太爺老太太看開點子,不要挂在懷了。只有我那四位姨娘,咳,可憐從此墮入苦海了。”說到這裏,眼圈兒一紅,喉間宛如有一樣東西塞住似的,一個字也說不出。

  女子見承疇這個樣兒,明知他動了心境,就故意挑撥道:“現在先生這麽地想念她們,不知這四位姨娘,在家裏更怎樣想念先生呢?也不知被太太磨折得怎樣苦楚呢?”承疇聽了,兩行淚珠兒直流下來,哽著聲說道:“我的姨娘沒一個不是從這千選萬選中選出來的,並且定情的時候,也沒一個不是指天誓旦,不說在天比翼,就說在地連枝。誰想變生不測,偏碰到這不情老夫,活剝剝拆散我鴛鴦舊侶,害得我花一般豔、月一般潔的姨娘,做了樓下綠珠,樓頭關盼。你想,叫我如何處置呢?”說著把衣袖掩著臉兒,早又嗚鳴地哭起來。隔了半晌,才歎了一聲說道:“我也顧不得許多,索性放著她罷,她們究屬女流,懂什麽天經地義!只曉得寵養她的,就是一生知己。

  張三也好,李四也好,那些指天誓日的話,好算甚憑據。懇你日後傳信她們,說我洪亨九並不是不疼愛她們,實因她們年紀輕,世界又不平靜,日子很不易過,倒還是各人放出眼光,揀一個心滿意足的人,跟了他去,樂得後半世逍遙自在,做個快活的人。”說著,低了頭不住地歎氣。

  女子聽完,微微一笑道:“先生的用意,果然不錯。但姨娘裏頭,倘有不願意嫁人的,你又如何?”承疇搖頭道:“斷不會的,女人家水性楊花,有甚氣節!聽得我這樣就死,有這樣的遺囑,怕喜還喜不了,仿佛獄裏囚人,聽著赦免的恩旨呢。”女子變色道:“洪先生你太看輕了,女子和男子,有何異樣?有身事二夫的女人,即有身臣二姓的男子,好好惡惡,終不能一筆抹倒。洪先生你認真這樣輕看女子麽?”承疇知那女子生心,忙分辨說道:“你不要多心,我並不是安心誣衊女人家。不過現在,想不出別的好法兒安置她們。這幾句肮髒言語,卻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求你原諒點子才好。”便又歎道:“我的本心,原要和她們住在一處,生生死死,永不相離。怎奈命運不濟,我偏偏要死在此間,倘教她們守節,別說太太要跟她們嘔氣,就是她們心裏,究竟肯守不肯守,我也不能揣測。倘或她們不肯,那就壞我名氣,辱我門戶,倒不如爽爽快快,做個方便的好。她們聽了就走,人家也不會說她們失節,只說是遵依我的遺命。萬一她們不走,那她的志氣,我的聲名,豈不是要增長起十倍。方才說那肮髒言語,就爲這緣故,你如今懂得麽?”女子點頭道:“懂卻懂得,不過先生到現在的時候,還用這樣保全聲名的心思。要保全自己的聲名,就來誣衊我們女子,在先生心上,倒還過得去麽?”承疇聽了,頓時面紅耳赤,啞口無言。女子道:“怎麽又不言語了?講呀!”承疇尋思半晌,忽地心有所悟,向女子道:“你的盛情,我已感激不盡。但你心兒又巧,口兒又利,決不是尋常的人物,你莫非被人指使來探我隱情麽?然而我的死期,已在旦夕,還顧甚隱情不隱情。

  只覺得你的高義,上薄霄漢,請你說個姓名。也教我鏤心鐫肝,做個最後的紀念。”女子聽了,橫波展笑,眉黛生春,笑迷迷睃了承疇一眼,隨道:“方才不是向你說過,要是喜歡死,就當我催命無常,要是不歡喜死,就當我救苦菩提。先生你敢是忘記了麽?”承疇起初,原立意要尋死,萬萬不肯活著的。自與那女子接談後,聆了這番通明透僻的議論,見了這副淺笑輕顰的舉動,不知不覺,把那要死的念頭,漸漸消了下去,便深悔自己方才不該喝盡一壺毒藥,少頃藥性發作,定然性命攸關。

  欲知洪老先生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風馳雨驟大將征南 電掣雷轟睿王攝政

話說承疇已降,清太宗又新得了一位開疆良佐,創業謀臣,心下自是歡喜。只可憐洪老先生家裏,還沒有得著確信,只道他老人家同著邱撫台,一塊兒盡忠報國,合家子號啕痛哭。忙忙的刊行狀,送訃文,開喪受吊。一面延請高僧高道,招魂設祭,拜懺誦經。具葉梵聲,通宵不絕。那些寅年世誼,有送祭幛的,有送挽對的,也有送祭文挽詩的。崇禎皇帝輟朝三日,賜祭九壇,並親臨洪府吊奠,臨風灑涕,不勝嗟悼。贈蔭賜諡,又飭地方有司建立專祠,春秋致祀。榮哀之盛,冠絕千秋。那地方官奉了聖旨,不敢怠慢,忙忙勘定地段,辦齊木石,雇集工匠,正要動工建造,忽見街談巷議,傳說紛紛,都道:“經略沒有殉難,韃子用美人計,叫韃後送參湯經略喝,假稱是毒藥,經略原是好色之徒,被韃後一陣鬼迷迷的,六神無主,就降了韃子了。”地方官不敢隱瞞,就把傳聞的話,奏達九重。

  崇禎只不過歎了兩口氣,也就丟開不究。

  承疇在滿洲,雖然得著太宗寵任,心裏終還惴惴,怕的是明朝皇帝,天威震怒,加罪家屬,逃不了個滅門慘禍。這日,密探報來,才知崇禎大度如天,家族安然無恙,自喜道:“虧得沒有殉難,不然,不白丟了一條老命!”既而想到崇禎待己的恩情,未降以前怎樣,既降以後怎樣,五中感動,不覺又灑出幾滴天良眼淚來。正在灑淚,忽報聖旨下,慌忙擺香案接旨。

  只見那太監,並不曾負詔捧敕,笑吟吟進來,三五個小太監,手裏各擡著幾件小東西跟在後面。那太監直到廳上南面而立,宣旨道:“奉上諭紅珊瑚頂子一個、白玉翎管一支、白玉四喜般子一個、孔雀翎一支,頒賞給洪承疇。”宣畢旨,就把御賜各物交給清楚,茶也不吃,辭著去了。

  承疇送過欽差,立刻更換衣服,入朝謝恩。轎子到東華門停下,承疇出轎擡頭瞧時,見東華門額上,寫著“文德坊”三字,點頭道:“怪通韃子都稱西華門做武功坊,東華門做文德坊,原來門額上有著這麽幾個字。”進了東華門,向內一條大甬道,是白石鋪成的。甬道盡頭,才是午門。門上一個朱地蟠龍豎額,額上三個金字,道“大清門”。大清門前就有幾個晶頂藍翎的三四等待衛,站在那裏談天。一進大清門,就見祟閣巍峨,層樓高起,金輝獸面,彩煥螭頭,壯麗輝煌,筆難盡述。

  左邊是飛龍閣,右邊是翔鳳閣,中間正殿就是崇政殿了。早朝已過,關閉得靜悄悄地,三五個小太監在丹墀上耍子。承疇不去驚動他們,越過崇政殿,就是師善齋了。師善齋門口,站著兩個藍頂箭袍的太監。承疇陪著笑道:“二位公公好。”兩太監見是承疇,也忙陪笑相迎。承疇道:“主子在師善齋不是?”太監回說:“在月華樓上,跟范內閣兩個瞧什麽呢。方才孔有德送了一張什麽圖來,爺在霞綺樓,叫進老孔,問了好一回子話。這會子,又叫范內閣到月華樓,光景就爲這張圖哩。”

  承疇說:“費公公神,回一聲兒,說洪承疇謝恩求見。”太監道:“什麽話,這是咱們分內之事,說什麽費神不費神。”說著回身上樓而去。

  霎時下來,傳說:“爺傳你進見。”承疇隨著太監上樓,見太宗坐在炕上,范文程側坐在下,案上攤著一張地圖。太宗雙睛奕奕,正在瞧那地圖。太監搶上一步回道:“回爺話,洪承疇傳到。”太宗擡頭,見洪承疇剃得精光的頭,那三五根花白頭發倒也梳成一條辮子,戴著紅緯大帽,上頂紅珊瑚冠子,後拖新賜的孔雀翎,藍緞箭衣,天青緞外套,訂著頭品繡鶴補子,套著沈香朝珠,腳下尖頭緞靴,兩手垂著馬蹄袖,舉止雍容,不愧爲新朝佐命。彼時承疇早跪下謝恩,站起身又請了個雙安。太宗笑道:“這副打扮,水紅袍紗帽,好看多了。你們中原,別的話且不用講,就那衣服,拖遝得要不的,如何再會強呢?”承疇應了幾個“是。”太宗道:“謝閣老壞事了,你知道沒有?”承疇道:“皇上問的,想就是謝升了。謝升,人極聰明,崇禎皇帝也很歡喜他,如何倒又壞了事?”太宗道:“就爲和議的事情。刀兵原不是好事情,一動刀兵,就大傷天地的和氣。咱們這裏幾回派人到中原講和,你們那兵部尚書陳新甲,到也很歡喜和議,跟咱們來往了好多書信。前回陳尚書差來那個職方郎中馬紹愉,我也沒有待慢他,爲的是兩國講了和,就好免去多少是非口實,省去多少兵馬錢糧。哪里知道你們崇禎皇帝,並不是真心要和,把力主和議的謝閣老陳兵部,一併命掉了。陳兵部聽說還要斫腦袋兒呢。你想想,你們中原有著這麽一位不知好歹的主子,國家事情,要壞不要壞?”

  承疇先應了幾個“是。”然後道:“皇上容奏,和議這樁事,崇禎倒也是真心,不過他就是要顧面子的不好。心裏很是要和,面子上偏是要主戰。謝升、陳新甲這一層上頭,都沒有體會到,所以就把事情弄差了。”太宗笑向文程道:“老范你聽此諭如何?”文程道:“對得很。聽說議和事情,陳新甲私告傳宗龍,傳宗龍又私告了謝升。謝升在崇禎跟前提起宗龍的話,崇禎就大大不好意思。謝升解說道:‘倘肯議和,和也可靠。’崇禎默然。後來衆御史見謝升,謝升就說崇禎意思要和議,衆御史就交章參劾,說謝升逢君之惡。崇禎面子上下不去,才把他革掉的。陳新甲人辦和事,崇禎原叫他不要泄漏。這回馬紹愉回國,把議和情形,報納新甲。這一封密書,被他的家人當是捷報發了抄,鬧的通國皆知。崇禎責問他,他又不肯認錯,才把他下獄的。照這兩樁事情瞧去,承疇的話,真一點兒沒有錯。”太宗道:“周延儒又召用了,此人如何?”承疇道:“周延儒是東林名吐,此人召用,必定大有一番作爲,我們倒不可不防。”文程笑道:“亨九是東林黨,一說到東林黨,就這麽的張揚。東林人物,別的我不知,這周延儒,我卻知道他是聲色之徒,一點兒沒有用的。他在閣時,並沒有把善政行出來,鑽頭覓縫,一味的討主子好。知道崇禎寵倖田妃,他就買通了田妃宮裏頭太監,田妃愛什麽,傳信給他,立刻採辦了貢進去。因此田妃在崇禎跟前,倒很替他說幾句好話。一日,偏不巧,崇禎在田妃宮裏,瞧見田妃腳上繡鞋精巧異常,不覺舉起來一瞧,哪里知道,上面有一行細字道:‘臣周延儒恭差。

  ’崇禎就此鄙薄他,把他的相位撤掉。時人有詩詠此事道:花爲容貌玉爲床,白日承恩卸卻妝。三寸繡鞋金縷織,延儒恭進字單行。

  罷相歸家,又娶了個富家寡婦。這寡婦原本嫁給一個尋常人,夫家出來打官司,從縣裏直告到道裏,緝捕得嚴不過,這人家吃不住,就把寡婦送給了延儒。延儒倒白白的享受豔福,時人詠他這事,有‘新來豔質可憐身,繡幕留香別作春’之句。

  你想這麽一個人,崇禎召用來,濟得甚事?”太宗道:“崇幀罷黜主張和議的人,是明明要跟咱們開戰。咱們不殺去,他們必然殺來。先下手爲強。我想就起馬步三軍,殺向中原去。你們瞧好不好?”文程道:“連年用兵,將士們似乎太勞苦一點子,就是供給糧餉,國力也恐怕有點兒來不及。依臣淺見,還是休兵息民,培養培養精力的好。”

  太宗道:“你是主張緩進兵。”隨向承疇道:“洪先生,你看如何?”承疇道:“臣主張進兵,中原現在內亂蜂起,李自成橫行汴、洛,張獻忠稱霸鳳、廬。朝裏幾位執政,都弄得心慌意急,腳亂手忙。要取明朝,正在此時。若待它內亂削平,國力充足之後,咱們雖然兵多將廣,究竟沒這麽便當了。”文程道:“臣探聽得明朝這會子,防守得非常嚴密,關內關外,並設兩個督帥,昌平、保定,並設兩個總督,又有甯遠、水平、順天、保定、密雲、天津六個巡撫,甯遠、山海、中協、西協、昌平、通州、天津保定八個總兵,星羅棋佈,處處設防。咱們進兵,還有甚便宜好占?”洪承疇道:“彈丸兒般一點地,派了這許多大官,事權如何能夠專一?大明國的壞處,就在這上頭。”太宗點頭道:“究竟洪先生見識與別個不同。洪先生你來瞧,這一張地圖,是孔有德叫人送來的。”承疇走近一瞧,見薊州、河間、山東兗州、樂陵、信陽東原、安邱等,凡畿南各郡縣,無不朗若列眉,並且某處若於人馬,某處若干糧餉,某處兵強,某處將勇,都注寫得明明白白。承疇瞧畢笑道:“有了這麽一張地圖,我們出兵,臣敢保得住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太宗道:“那也再瞧罷了。”於是議定出兵。正是:聚米殿前,不殊持籌之馬援;推秤局上,無須決策于張華。

  即日,拜豫通親王多鐸爲靖南大將軍,大貝勒豪格爲一等大臣,李永芳、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等爲隨征大臣,挑選八旗精卒三萬,浩浩蕩蕩直向中原進發。前麾所指,神鬼爲之心驚;列陣齊呼,風雲倏焉色變。地越飛狐之險,人矜射虎之雄。豕突而前,狼貪彌甚。

  且暫按下。卻說清太宗自從命將出師之後,身子就有點子不適,頭眩目昏,事也懶怠做。一應朝政,命和碩睿忠親王多爾袞暫行代理。內閣大臣范文程、一等大臣洪承疇幫同辦理軍國重事。教睿忠親王到寢宮回奏,面候旨意。連日接到南征捷報,知道多鐸大破明軍,薊州、河間、兗州等八十八座堅城,盡皆打破。明國官吏,望風迎降,明室宗支魯王以及各郡王人等,自殺的自殺,被擒的被擒,勢如摧枯拉朽。正是:軍聲雷動,兵甲天來,虎威所震,螳臂何擋!軍事雖然順手,無奈太宗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塞外又沒有好大夫,太醫院裏幾位禦醫,大都是中原江湖賣藥之流,開出來藥方與病症是毫不相關的,服下去非但沒有減輕,反倒添重起來。宮裏妃嬪人等,雖都異常著急,苦於權不相屬,無能爲力。睿忠親王多爾袞,情關手足,雖當國事傍午,卻每天總要進宮來問候兩三回。一到黑夜,就在寢宮侍疾,每至魚更三躍,才回邸第。吉特後見他往來勞瘁,叫他索性住在宮裏頭。在吉特後體恤宗親,無微不至;而睿忠親王,因爲外面口碑不好,自己要避避嫌疑,究竟沒有答應。

  英雄獨怕病來磨。太宗平日很是要強的。如今病到這般田地,心強力不足,無可奈何,就有些不如意事情,也只好眼開眼閉,付之一歎而已。病魔原是很奇怪的一件東西,與弱的人有緣,與強的人無情。與他有緣分,便承他情,頻頻光顧。所以身子軟弱的,常被病魔纏繞,而自去自來,於生命倒也沒甚妨礙。與他沒有情分,平時雖然不敢前來親近,但是不病便罷,一病便就要了你性命。因爲沒有情分的緣故,太宗身子是強健的,所以病到這麽沈重。自壬午年冬季得的病,病過一冬,到來年正月裏一年,肉都瘦幹了。闔宮妃嬪人等,好不心焦。太宗在床上,眼巴巴只望多鐸、豪格回國,連下三道上諭,專差飛馳到軍,催促多鐸班師。太宗向吉特後道:“我能夠見一見多鐸、豪格,死也瞑目了。我弟兄一輩裏,只有多爾袞、多鐸最爲聰明、最爲能幹,也最爲忠順。下一輩呢,豪格這孩子,脾氣兒、性情兒,都還與我相像。他雖不是你所生,你們日後,切不可虧待他。至於福臨這孩子,也是天數,既經立爲太子,也不用說別的話了。你是聰明人,一應事情,自己總都明白,也不用我多囑咐了。”吉特後一個沒意思,梨花粉臉上,頓時推起兩朵紅雲,變成海棠春色。太宗講了一會子話,觸動中氣,喘作一團。消愁見了,慌忙爬上龍床,替他輕輕捶著。補恨倒上一杯參湯,試了試冷暖,用小銀匙舀著,送到太宗唇邊略喝了半匙,搖搖頭就不要了。閉著眼,鼻息微微,似乎養神。

  吉特後輕輕退出,才至寢宮外舍,軟簾動處,含芳笑著招手兒。吉特後低問做什麽,含芳走近身悄悄道:“睿王爺找娘講話呢,我因見爺正跟你講什麽,沒有進來回,我那爺最會多疑的,所以我不敢。”吉特後道:“多爾袞在哪里?”含芳道:“睿王爺現在衍慶宮,等候你多時了,快去罷!”吉特後道:“快去不快去,幹你甚事,要你多講!”說著,扶著含芳的肩就走。嫋嫋婷婷才行得四五步,忽見補恨掀簾追出,連喊“娘回來!娘回來!”吉特後停步問道:“又是什麽了?”補恨道:“爺召娘呢!”吉特後嗔道:“我有事,沒得空呢!”扶著含芳頭也不回,徑向衍慶宮去了。

  卻說靖南大將軍豫通親王多鐸,奉命入寇中原,鐵馬嘶風,金戈耀日,霜天吹角,雪夜搴旗。健將軍之猿臂,弓勁鳥號;懾強敵之狼心,劍寒龍吼。碰著明軍,宛是秋風掃落葉,一卷而空。大明國的總督、巡撫、總兵、副將、各大員、各開府,平日威鎮一方,尊嚴無比,畫堂抵掌,慷慨激昂,一聽到“韃子殺來”四個字,不知怎樣,腿子裏就會顫起來,不是白晝棄戈,就是倉皇夜遁。因此;多鐸這一支兵,旗開得勝,馬到成功,馳驟縱橫,如入無人之境。只兩個月功夫,連下畿南、山東州縣八十八座城池。多鐸大饗士馬,傳令拔營回攻北京。正要出發,流星探馬飛報敵情,口稱崇禎帝特派周閣老出京督師,現在明軍都在通州一帶駐紮。那周閣老坐著八擡大轎,前呼後擁,旌旗戈矛,足有一千多裏。公侯各爵爺,五營各都督,都各穿戴著蟒袍玉帶,伏在道上迎接他,聽候他的號令。多鐸道:“周延儒不過一個東閣大學土,哪能就有這樣的威嚴?”探子道:“崇禎帝這回共派兩位閣老:吳閣老專辦流賊,周閣老專辦咱們。因爲咱們兵強勢盛,特賜周閣老‘如朕親行’金牌一面,上方寶劍一口。出京之日,崇禎親替他餞行,御賜三杯美酒。崇禎這麽寵他,他的威勢,所以比別人高一點。”多鐸笑向衆將道:“周蠻子這麽會擺架子,咱們就去打掉他這架子。”說著時,第二道探子又到,喚進一問,才知周閣老在軍營中,每日不過與衆清客鬥紙牌,著圍棋,飲酒娛樂,營裏事情一概不問。多鐸笑向衆將道:“祟禎用這種人做閣老,怎麽不要倒糟?”忽報本國欽差傳緊急上諭到。多鐸穿戴公服,率同馬步各將,開營跪接。宣讀完畢,才知太宗身染重病,宣令班師回國。

  送過欽使,傳令各將,把所擄子女玉帛,部署定當,立刻拔營東歸。行到半路,又接著一道催促的上諭。於是大小三軍,晝夜兼程而進。將入國門,第三道上諭,適又頒到。

  這日,凱旋軍離奉天京城,只三十來裏路,多鐸傳令下馬休息,吃點子乾糧,再行走路。忽見兩匹快馬,一先一後,飛一般自東而西,跑到軍前。那人滾鞍下馬,口稱“南征各將,跪聽宣讀紅詔”。這一來轟雷掣電,衆人都沒有防備,不覺俱各一楞。多鐸究竟老世故,就問那人道:“你說的甚樣紅詔,講明白了,我們才敢行禮。”那人道:“大行皇帝已經宴駕,遺詔皇太子即皇帝位。新皇帝年在沖齡,叫和碩睿忠親王攝行皇帝事,就封多爾袞爲攝政王。”衆人一聽此話,俱各面面相覰。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